土色麻衣的白脸小厮站在塘边柳树下，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试图蹭掉鞋底早已干了的脏泥。脸庞还是白白净净，只是瘦削了不少，身板挺直，束上头巾，倒真与个寻常男子无二。
半年未见，外祖母扑将过去，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恸哭道：“声儿……我的声儿哟，又少了几两肉！你这坏老头子，是不给她饭吃么？还是把她当杂役使唤了？哎哟……”
外祖父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经过这回奔波，外祖父实明白了自己的女儿不是寻常女子，哪里富贵安逸她偏往边上绕，哪里刀山火海她偏往哪里闯。
后来，家里的生意渐渐都得经二女儿的手流转，田产买卖，铺面收租，没有她不会的，也没有她算不清的。对外只称是舅姑家的孩子，也没人敢欺负。
外祖父自此过上闲适的小日子，无家事之乱耳，无生意之劳形，早绝了给女儿说亲的念头。
可无心栽柳柳成荫，偏偏上天又给送来一段姻缘。某次北上途中，二女儿不知怎么结识了一个商户小子，家里世代做买卖的，有船有地有铺子，两人结伴而行数月，莫名擦出火花来。
自然，这火花是单方面的，那小子尚不知眼前的“周兄”是女儿身，更不可能倾心。眼看着货卖光了，就要分道扬镳，二女儿立刻在某星光灿烂的夜晚挑明身份，并诉说了这一段单相思情。
好在结果是好的。
两人回来便秉明父母，于那一年冬日成了亲。
外祖父一家大喜，那小子的父母也大喜，儿子从来都是个不开窍的，二十大几还未娶妻，不想出去做一趟买卖，倒带了个媳妇回来。
次年开春，两人理了理这一个冬天家里扩充的产业，喜滋滋地一同外出经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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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刚到，金灿灿的斜阳洒在霁云斋的廊子里，前厅后院都收拾完毕了。
云栀拍了拍靠在炕几上的檀月：“姑娘，夫人来叫吃饭了。”
檀月迷迷糊糊睁开眼，随口应道：“来了来了。”走到门口才意识到，她手里还抱着那一匣子珠宝，转身亲自放在镜台前才安心。
饭毕，脑袋还是晕乎乎的，檀月暗叫下午睡得太沉，饭前母亲说的好些话都没听清，只隐约记得明天要去拜访大伯一家。
檀月叹了一口气。
大伯一家子，上至大伯，下至堂兄堂姐，人人都和善，唯独一个大伯母，跟她怎么都不对付。当然，不止跟她不对付，大伯母平等地瞧不起小叔子家的每一个人。
江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白丁，到了大伯这一代，家底刚殷实些，长辈们便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硬生生供出了本朝第一批进士之一。做了京官，家底又干净，自然少不了同僚给大伯介绍婚事，最后终于被时任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的李大人挑走了。按大伯母的话来讲，大伯娶她是“走了鸿福大运”“土地庙前磕头磕了几百年求来的”云云。
“嘶——”想想就头痛，檀月决定放过自己。
夜渐渐深了，皎洁的月光映在云朵上，一片寂蓝中微微泛白。
窈月抱着枕头一路寻到霁云斋的院子里，见到檀月便嘟嘴道：“床太硬了，我要在这儿睡！”
檀月微笑道：“我的床难道软一些？我自己倒不知道呢！”
一旁浇花的云栀见了，忍不住打趣道：“从前三小姐跟大小姐住一块儿时，总嚷着要搬到独院去，好一个人快活，如今才快活一天就要回来了？”
院里另两个丫鬟俱掩面轻笑，窈月被看红了脸，急道：“我明日就叫母亲多铺两层被褥子……但今天，今天来不及了！”说着便自顾自溜进厅堂内，等看不见众人了，又大喊一声：“山杏姐姐！给我铺床呀！”
山杏“哎”一声应下，立马跟上。
刚搬了家，大家都有点不习惯，窈月认床，更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喃喃道：“姐姐，明天要见到大伯母了。”
檀月闭着眼问：“怎么了？”
窈月皱眉道：“之前我们在绍兴府，大伯母在应天，一年拢共也才见一次，现在我们都在应天了，岂不是日日都要见面？”
檀月勾了勾嘴角，又问：“你很不喜欢大伯母吗？”
窈月干脆道：“我是不喜欢。可大伯母也不喜欢我。”
檀月笑道：“你怎么知道？”
窈月撇撇嘴：“去年元宵，大伯他们回老家探亲，我想给泠姐姐瞧瞧我夏日藏起来的蝉儿，刚爬上树，大伯母就叫身边人把我拽下来，还说我，说我‘成天野来野去，没个闺秀样子’。她还把母亲叫来，要母亲好好训斥我呢！”
窈月一边说着，怒气渐渐化作委屈，声音也呜咽起来。
檀月侧过身，拍了拍她的肩背，柔声道：“我们又不和大伯他们一块儿住，怎么会天天见面呢？要是明天她还敢这么训你，你就叫我去，我帮你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