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她幼时远远看到的不太一样。
她曾经差一点就闯进这片十里海棠。
当年大约是四五岁,她发了场高烧,哭闹着要寻江宣清。
一屋子的人只紧着她的身体,抓药,熬药,喂药,哄着她入睡安养。
夜半醒来,江归晚趁守着她的人少且都在熟睡,她悄悄溜出了房,沿着山道拼命往后山跑。
她跑了很久,身体已经很疲累,那山道却还遥遥看不到尽头。
那时刚下过雪,山中气温低,雪一点没化,她跑出来得仓促,没顾得上穿鞋。高烧未退又侵入寒气,她终是支撑不住,昏倒在了半道上。
江归晚本就清瘦,病了之后更是消减了一大圈,小小的人踩在雪上留不下明显的痕迹,加之又是夜晚,那俩奉命守夜的女弟子根本没留意到那串浅浅的脚印,她们担心失责无法交代,心中失了方寸。
等到惊动众人,秦望一路找到山道时,江归晚小小的一团缩在雪地上,浑身冻得青紫,呼吸微弱得像个雪人,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进雪里……
“少宗主?”
秦望见江归晚迟迟不进屋,他试着喊了一声。
江归晚的思绪被秦望打断,她平复心情,收回视线迈步入内。
这是一件不算宽敞的书房,满屋的字画卷轴,多到放不下,就连书案上也堆起了小山。
书案的对面挂着一幅画像,画上的女子一身红衫高坐马上,身后是海棠芳华,她一手执剑,笑得明媚。
“这是你娘。”
秦望道:“你娘名叫曲云舒,是琉璃谷喻和同的女儿。你爹曾在琉璃谷学艺五年,应是在那时和你娘有了缘分。”
“起初你外祖父不同意你娘远嫁,你娘……你娘原也是姓喻的,当年她是弃了父姓,改母姓,孑然一身跟着你爹来的十四宗……”
江归晚自幼长在明山十四宗,鲜少下山入世。
她长到现在还没有成为闭目塞听的废物,全靠着书阁里的那些藏书和弟子间流传的杂七杂八的话本子。
江归晚默默地听着,脑海里自动搜罗着关于琉璃谷的信息——琉璃谷不是什么门派,它就是一处避世的桃源之地。
至于喻和同,他师从武学大家——剑二。
喻和同出师后虽只在江湖闯荡三年,但那三年里,喻和同几乎算是称霸了大魏的江湖,少有能与之一决高下的对手。
剑二当年在江湖里有多大的威名,喻和同就有多耀眼,书里讲,喻和同是剑二最为成功的弟子。
喻和同曾得圣诏入帝京,与北椋来的武林高手比试,得了魏文帝钦赐的宝剑——乾坤剑,之后却不知因何弃了江湖,栖身在琉璃谷里养鸡溜鸭,成了一介闲人。
喻和同平生虽不曾开门立派,膝下却曾有过两位弟子。
除了他的亲生女儿曲云舒,剩下的一人书中倒是没有提及名姓,找不到任何信息,但现在想来,那人该就是她爹江宣清了。
“景德三十七年,你爹娘拜堂成亲,喻老谷主到底是舍不得自己女儿,赶了千里的路来观礼。你爹是疼爱你娘到了骨子里。他们婚后恩爱,如胶似漆,喻老谷主再没了阻挠的理由,当年还在明山住了小一月。”秦望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那段时间,十四宗里满是欢声笑语。你爹娘是人人称羡的一段佳缘。”
“生你……是在两年后。”说到此处,秦望稍稍停顿了下,笑意悉数消失,眉眼里尽是自责和悔恨,“你娘生你是早产。”
秦望说着旧事,觉得自己又被重新拽入那天的场景,那股子痛意撕裂着他的肺腑。
“当天,你爹应天武宫相邀,前往庐陵参加武林大会。我当时……和几位长老在酒楼里喝酒,收到偷袭的消息赶回来,你娘已经……已经重伤。”
秦望赶回来时,曲云舒半跪在血泊里,满身的血痕,她是全靠着那把剑支撑才没倒下。
那群人有备而来,下手没留活路,十四宗一下子成了流血千里的活地狱,死伤无数。
秦望等人杀红了眼,两方搏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绝境。
秦望的腿伤就是那时落下的。
每次伤痛发作,秦望就总会想起那天,想起曲云舒惨死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因着这份愧疚一直守着十四宗,桀骜的性子收的不剩一点痕迹,慢慢活成了现在的秦老,一个沉默寡言的守山人。
“你娘该是念着你吊着最后一口气,她让我找来了产婆,可是你娘哪还有力气……所以,生你的时候是生剖……”自责几乎要吞没秦望,他艰难地继续开口,“她生生挨着刀划破肚皮,就那一口气,撑满了一个时辰……”
江归晚全身猛地一颤,感觉周身的空气在变得稀薄,冷汗涔涔,她腿脚微微发着颤,踉跄着扶着桌案跌坐在椅子上。
她只觉得她的心在下坠,跌进深渊里受烈火油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