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见了宋柔嘉与太子大婚时的景象。
那场婚仪,沈音也曾出席。是她央求了两位哥哥整整半个月,他们才带自己去看了一眼。
倒不是怨恨,只是想瞧瞧这个姐姐,看她究竟比自己好在哪里。能够让太子废婚。
梦里,宋柔嘉与李如衡就如两尊木偶,任凭别人摆弄。
席上众人放肆狂笑,推杯换盏,声嚣鼎沸。两位走过猩红地毯,那样醒目的颜色,那样的热闹喜气,他们虽然笑着,笑意却不及眼底。
光秃秃挂在脸颊上,就像是春天半开半谢的桃花,这一边是鼎盛繁华,转过去,却是断壁残垣,奈何云天。
“听说这宋家女,自幼熟读《女德》,三岁识字,五岁就会背诵长孙皇后的《列女传》。女红更是京城一绝,能在巴掌大的丝绢上,绣出双面牡丹来!我家小女见过一次,佩服的不得了!”礼部尚书张新道。
“是啊。陛下千挑万选的儿媳,岂能不好?”其党羽附和。
“我可得多看几眼新娘子,回头让我家女儿学一学,将来啊,不说混个太子妃,好歹也封个王妃当当!给咱们张家添添福气!”
“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
宋柔嘉下了轿子,跨过火盆,三拜礼成。又被推挤着去吃一只苹果。那苹果绯红如血,盖头下,宋柔嘉的侧脸却是惨白似雪。
“你瞧这莲步走得多好!一呼一吸,恰是四步,又恰好是一尺。你可得学学!”张新夫人教导起旁边的女儿。
女儿点了点头,眼珠子一丝不错地盯着宋柔嘉。唯恐错过了半分。
又有人感叹,“果真是女子楷模,‘德言容功’俱备!”
像是按照女德打造出来的,用“贤良”的筐子敲打出来的,用“淑惠”勾勒出来的,一个毫无悲喜的泥像。
那么多的喝彩声里,只有沈音垂眸坐着,对眼前这一幕,惶恐不已。
她从小过得散漫自由,“德言容功”这几样,只在私塾里的女先生嘴里听过。父母是从来不提的。
他们只希望家里的女孩儿快快乐乐的,若是嫁不出去,就在娘家散漫自由一辈子,也没什么。
沈音向往的婚姻,是父母亲那样,父亲从国子监下学回来,跟母亲说起学堂里书生们的趣事,打趣言官们的迂腐。
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笑着答应。
是沈之瑾与妻子的相敬如宾——
大嫂嫂家世不好,生母曾经是某个王府的洗衣官人。身份低贱。连累嫂嫂也从小受苦。沈之瑾去王府赴宴,一眼相中了这个蹲在井边取水的粗衣女子。给她和娘赎了身。
娶回家后。一家子甚是和美,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过半点嫂子的家世。
往常宴会,但凡有人说了嫂嫂的不是。母亲都要站出来骂回去。
沈音从来不知道,原来在这样热闹的场景里,新娘子却是压抑的。
漫天的欢声笑语里,唯独新娘子是沉默的。
——她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应声。
就算是被滚水汆过的饺子塞进嘴里,半生不熟,表皮又那么灼烫,她既不能说个“不”字,也不能说“难吃”。
她跟李如衡,都像是困在同一场局里的提线木偶。
那是多么情不由己的一生啊?!
——她的生命里只有“夫妻”这个束缚,只有以妻子的身份,她才敢对丈夫产生一点点爱意。甚至不配表露出来。
因为“德言容功”里,女书女传里,只有“贤”,只有“良”,只有“淑”,只有“敬”,却独独没有一个“爱”字!
沈音同情她,怜悯她。也庆幸自己不是她。
如果没有宋柔嘉,沈音会不会在那时那刻,被逼着嫁入太子府,被迫吞进去那颗半生不熟的饺子,不敢哭、不敢笑呢?
正是这个梦境提醒了沈音——宋柔嘉只是个替代品。
替那个时候,尚且天真不知世事,不具备反抗能力的沈音,承受了那一切。
沈音今日过来祭奠,既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女子。也是为了险些身陷囹圄的自己。
*
“宋姐姐。”
沈音郑重一拜,朝着灵牌笑道:“希望你来生,莫要脱胎于豪族富贵之家。你下辈子……就生在我们家罢!你那么好看,脾气又那么好,我爹娘一定会喜欢你的。”
话音刚落,一个幽怨、低哀的女声,在她的背后响起,“真的么?沈小姐,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有这么好心?”
沈音转过身——
就见暗沉沉的天光,暗沉沉的屋脊。底下站着一名身着素服,戴着素帽的女子。
那女人浑身穿着修士服。只有额前垂着几缕藏不住的乌发。显然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沈音怔了怔,隐约从那悲伤的双眸,隐忍的神情里,看出了几分“提线木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