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大明宫中和殿内,一双骨节清隽、洁白如玉的手展开十二章衮服,套入天子李纯伸展的双臂。
整理衮服的双手自上而下,缓缓抚过衮衣上的日、月、星辰、群山……直至下裳。
李纯低下头,看着被自己赋予最高权力的宦官,恭顺地跪在自己脚下,微微一笑,亲热地以表字称呼心腹:“虚己官至枢密使,还要服侍朕穿戴冠冕吗?”
“只要陛下不弃,奴婢愿一辈子服侍陛下。”
“朕一意提拔你,可不是为了这点小事,”李纯摆摆手,示意他起身,“今日宴请回鹘使者,势必要对和亲一事做个答复。依你看,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奴婢自从龙以来,深知陛下志在拔除藩镇。如今淮西动荡,若能安抚回鹘、牵制吐蕃,则边塞全线无忧,陛下便能集中兵力讨伐淮西。所以奴婢以为,陛下应当答应。”
弱冠之年阉割的嗓音醇厚温润,娓娓晓以利害,令一番忠言无比顺耳。
李纯沉吟片刻,问道:“朕从郡王女儿当中挑一个,封为公主和亲回鹘,你看如何?”
始终低着头的人闻言一笑:“陛下的主意,自然是好的。不过这就要看……陛下要的是回鹘真正的忠心,还是虚假的忠心了。”
“虚己能说出这番话,想必对朕是真正的忠心。”冕旒后,李纯一双锐眼看着他,圣意难测,字字千钧。
枢密使立刻俯身垂首,无比恭敬。
李纯不再说话,迈步走出中和殿,枢密使跟随他跨出殿门,沉声唱礼:“摆驾,麟德殿。”
振振公族,怀仁含义,麟之德也。
巍然屹立于太液池西侧的恢弘宫殿,以三殿串联二楼,东西延伸出两道长廊,宛如伸臂蹲踞的神兽,以威赫庞然之姿,尽显大唐万千气象。
伴着黄钟大吕之声,天子由枢密使导引,从容入席,郭贵妃坐在一旁伴驾,下首依次坐着太子、澧王、文武百官。
至于李缬云,则与母妃许美人坐在一个不甚显眼的位置。身边都是公主命妇,一片花团锦簇中,偏她一枝独秀、艳压群芳,引来无数或明或暗、充满妒忌的目光。
换作从前,她必定会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用加倍的炫耀作为反击。然而此刻她却面若冰霜,一派目中无人的傲然,让旁人越发恨得牙痒痒。
只有宝绮知道,公主是在为某人走神,凑到她耳边悄声劝:“应试的举子初来长安,哪有不逛平康坊的?公主还是把心思放在大宴上吧。”
李缬云回过神,白了宝绮一眼:“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嘴硬归嘴硬,说完到底打起精神,看向大宴中心。
此时,天子李纯高居上位,威严端坐。
御座之下,头戴尖顶高冠,高鼻深目的回鹘使者跪拜天子,山呼万岁。
每逢接见回鹘使臣,都是郭贵妃最有容光的时刻,她满脸堆笑与使者寒暄:“大唐与回鹘一向亲如兄弟,当年安史之乱,葛勒可汗领兵与我祖父会合,平定河曲、收复二京,回狂澜于既倒,可谓不世之功。”
她兴致高昂说完,天子却沉默着,冕旒低垂,看不清表情。
倒是澧王李宽笑着帮腔:“娘娘说的对啊,尚父与回鹘救大唐于水火,这份恩义,何以为报?”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立刻给郭贵妃的话带来另一层意味——回鹘和郭子仪联手救了大唐,大唐天子威加海内又如何?还不是靠他们才坐稳了龙椅!
此言一出,郭贵妃立刻变了脸色,饶是李缬云满心紧张,也忍不住掩唇偷笑。
二哥每逢重要场合,只会插科打诨说笑话,逗父皇开怀大笑而已。不过也正因为他平素散漫惯了,此刻由他把这话油腔滑调地说出来,听起来就不像戳天子痛处,而是对郭贵妃和回鹘使者开嘲讽。
真不愧是她的二哥,一万年不变,专打郭贵妃的脸。
郭贵妃自然也听懂了李宽的弦外之音,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宽假装没看见,举着酒杯遥遥向回鹘使者致敬,翘起的嘴角隐于金杯之后。
回鹘使者真心以为澧王在吹捧自己,捻须一笑,道明来意:“大唐与回鹘唇齿相依、亲如兄弟。可汗为表忠诚,特意派遣微臣向天子呈进祥瑞,求娶大唐公主,希望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话音未落,在座的适龄公主全都变了脸色,生怕远嫁苦寒之地的厄运落在自己头上。
李缬云暗暗握紧拳头,祈祷父皇能够拒绝回鹘使者。
然而边夷进献祥瑞的臣服之举,天子怎会拒绝。李纯微微点头,内侍立刻大声唱礼:“宣——”
一旁郭贵妃挑唇一笑。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祥瑞献上,膈应她多年的眼中钉就能拔掉了。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遥遥落在李缬云身上。
这爱抢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