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发怒本来是一种结果,到最后反而成了一种原因,成了田福安表现不好的主要原因。一个农村的耿直青年想和乡里的实力派掰手腕子较量一番,那绝对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蠢举动。不久之后,随着头上那圈可浓可淡、可明可亮的战斗英雄光环的逐渐淡化和退却,他就被合理合法地给边缘化了,继而这位曾经红极一时、人见人爱的人物不由得爱上了喝酒。参军前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家里穷,吃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钱让他打酒喝。打仗之前作动员的时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喝酒,那是喝的壮行酒,喝了之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复员后喝的酒那是工作酒,大家普遍都是抱着不喝白不喝的心情猛喝,他当然也是毫不留情地猛喝。在乡里被有意无意地排挤了之后,他喝的是郁闷酒,是糟心酒,因此这酒就越喝酒越稠,越喝话越粘,越喝越喝不明白,渐渐的他也就不怎么惹人喜欢了。他不是济公,没有人家的悟性,喝再多的酒也成不了活佛,吃狗肉就更不顶用了,虽然他也像济公那样爱吃狗肉。
不过,在不太招人待见之前,小匪同志倒是顺理成章地,当然也有些出人意外地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娶了桂卿的二姑张秀珍当老婆,开启了他人生的又一段航程,也是张秀珍人生的又一段航程。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在一条狭窄河道里拥挤碰撞着费力前行的两艘航船,而且还是用铁链子前后拴在一起的那种。
当时,小匪同志年轻力壮、身板硬朗,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旧军装显得很是英俊潇洒,干练异常,给人一种后生可畏、不可等闲视之的感觉。他经常来北樱村看望牺牲战友张道才的父母,说他就是真正的英雄张道才的亲兄弟,让二位老人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年轻多情的张秀珍在悲伤和感动之余,时间长了也逐渐喜欢上了她四哥的这位生死之交。她愿意听田福安讲述四哥牺牲时的情况,愿意听他回忆战场和部队上的那些事情,仿佛她四哥并没有真正走远,随时都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坐着火车胸戴大红花回来,正如他以前参军走的时候那样。四哥如果能回来,也一定会给他的亲妹妹带来一个海南岛的椰子,因为他开赴战场前就在美丽的海南岛当兵,他曾经来信说过,一定要让自己的爷娘和哥哥、姐姐、妹妹都尝一尝那这个稀奇东西……
正是有了张秀珍温顺柔和的驾驭、扶持和规劝,田福安才不至于在和上级日渐分崩离析的关系问题上越搞越糟,进而走到无可挽回、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最坏的结果在最初几年并没出现。田福安慢慢地学会了在工作中去当一个狗熊或草包,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无论内心愿意不愿意都一定要去当英雄,仿佛不第一个往前冲就对不住自己那块英雄的牌子,正如喝酒的人因为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而拼了老命也要喝下去一样,尽管自己心里未必就多么想喝。
奶奶正在和大家讲“九斤的猫能降千斤的鼠”的故事,尽管很早以前桂卿听过这个故事,但是奶奶每次讲起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引人入胜,所以这次他还是老实地坐在旁边一块早已磨得光溜溜的长条石头上,安安静静地听起来。他始终都觉得奶奶口里讲的各种各样的小故事并不比大作家莫言脑子里想的那些带有强烈魔幻主义色彩的东西逊色多少。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到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一定忘不了这块光溜溜的大石头,仿佛那是他身体里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取出来的巨型肿瘤一样,就是这个肿瘤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毅然要了他的老命。
奶奶笑眯眯地说:“俺家的劳动力也来听故事了。”
老味浓厚的故事中讲到,在古时候人活到六十岁是要被活埋的。对此,老邻居们不免又七嘴八舌地感慨一番,说要真按照古时候的规矩,他们这些老家伙早就该活埋了,现在能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满足了。大家头上的核桃树叶子不时摇动几下,以示支持老人们的意见,并认为老年人比树上结的核桃还珍贵,不该被活埋。
桂卿不禁想,倘若六十活埋,那他的人生岂不是已经活了三分之一还拐弯了,而且这二十多年他也没什么成就,只是刚刚从一所普通大学的水利工程系毕业而已,也没能耐找到个像样的工作,更没本事找个像样的媳妇,真是愧对奶奶送给他的“劳动力”称号。在他眼中“劳动力”是顶天立地的大概念,要能进得了园、上得了地、做得了饭、赶得了集、顾得了家里的老老少少,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才能称得上“劳动力”。而他却分明感觉自己现在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大学没上出啥名堂来不说,就连司空见惯的农活也没学到手几样,除了大概知道小麦、玉米这两样大路边农作物的收种日期外,其他的小杂粮和园里的各种蔬菜,他连最基本的播期都搞不懂,撑破天了也就是能帮着家里放放羊或者喂喂驴和兔子,以及在农忙时打个下手而已。即便当个普通的山区农民,他都是极不合格的,他深知这一点。
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毕业的事情,所以在帮奶奶把她蚊帐里面的蚊子赶走之后,稍微又在奶奶那里歇了一会后就回家了,全然不像四年前他刚考上大学那会来给奶奶报喜时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