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了诸城,东华便觉得不大好,不止胸口疼,好似全身都疼。想起这两日淋的雨,也未正经吃饭,约莫是受了风寒。
他坐在街边的树下喘气,略有些迟钝地思考是该折去医馆,还是先找碗水喝。
即便再狼狈他亦不想承认,司命说的仿佛有那么点道理,近来自己的运气果真不是背晦了一点点。
眼前伸过一只黑漆麻乌的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推了他一把:“哎,新来的,你怎么抢人地盘?这边是我的位置!”
东华扯了扯有些憋闷的面巾,哑声笑了:“我不过坐一坐,你怎么看出我跟你一样?”
方才仓促之间小乞丐没想太多,此时一见是个颇有气势的汉子本有些退缩,不过听他口气平和倒也放了胆子:“看你这身破衣烂衫,也没比我好多少!还蒙着脸,是不好意思?咳,也没什么,你这样的我见多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天有,天有风雨雷电,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准过几天你就习惯了!”
听他说得乱七八糟,东华也不计较,只往一旁让了让。
小乞丐对于不似他人凶神恶煞的这位,已生了几分为人前辈的亲近之心。瞥见他眼中满是血丝,同情道:“大个子,你是累了吗?先歇会儿,等下人多我叫你,那时候讨东西容易!”
东华摸摸额头,温度上来有些晕,现下确然需要歇一歇再思考就医还是喝水的问题。他将风帽往下压了压,倚着树干闭目稍息。
小乞丐不知多久没有与人说话,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忍不住喋喋不休。四周多出不少人声,不时议论交谈着什么,隐约有低笑和叹息。
昏沉中,声音仿佛隔着重重水幕传来,含糊而沉闷。唯有心跳越来越快,好似随时会从胸腔一跃而出,连带全身血液都疯狂涌向一处。胸口的抽痛愈演愈烈,他双眉紧蹙,一声低吟被咬碎在唇齿间。
忽而听得有人唤他:“东华——”
声音是陌生的,却又意外的熟悉,低缓柔和,像阴翳的腊月天里端来的温酒,晒得蓬松的厚被裹紧了冰寒的身躯。软侬细语蹁跹过,灵台沄沄似鉴开。他急急伸手去抓,臂膀却被人大力一扯。
“大个子快醒醒,大个子快醒醒!你看聚了这么多人,以后几天可就看这一回啦,还不赶紧起来!”原来是小乞丐。
“什么?”东华忍着眩晕睁开眼,跟前不知何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还在缓缓朝前涌动,都抬头望着什么。
小乞丐憋不住,撒手自己冲进了人群里,这边拉拉那边扯扯,口中还不时念叨:“大叔,赏两个吧,您财源广进!”“大娘,我三天没吃饭了,您行行好!”
不断有人围过来,窃窃私语近在身旁。
“白老员外也舍得!啧啧,大小姐这脸是真标致!”
“不舍得又怎样,到底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再说标致能当饭吃?过日子就得找个安分守己的,你看这一天天的折腾,唉!”
“怕是只有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才会去喽!”
“也说不准。老员外就不怕有无赖搅局?”
“你说你这眼神!喏,那几个不就是老员外物色来的人选?还真当随意扔啊!”
“要我说,老员外家底丰厚,为人也仁义,做白家的上门女婿并不差!”
“听你的意思还挺羡慕啊!可惜哦,家里老婆孩子已经热炕头了,没机会喽!”
“我就是一说……你可不兴多嘴跟那婆娘说啊!”
“我是那种人嘛!”
耳畔嗡嗡作响,逼仄的空间让东华更觉窒闷,他扶着树干站起身想要透口气。
人群突然爆发一阵喧嚣,周遭人影晃动,身前众人四散闪避,一个叮铃作响的物事便这么迎头打了过来。
东华虽身体不适,应变还在,本能伸臂一挡,轻飘飘一团缀着穗子的绣花布囊滚落怀中,布囊里似还裹了个细铃儿,方才听到的声音原是从这里来。
他浑噩地抓起布囊凑到眼前打量,不明白怎会有人将这毫无杀伤力的东西作暗器。见离得最近的一个书生有些呆滞地望他,恍惚醒觉许是自己弄错,正要递过问一句可是他的东西,便觉有人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大伙儿可都瞧见了,是他拿到了绣球!”爽利女声带着些快意,从东华手中接过布囊。
“弄错了弄错了,明明该是边上那个……”面相敦厚的白老员外跟在后头焦急地拍手。
“爹,瞧您说哪里话来,既是抛绣球,谁接到便是谁,怎会有弄错的道理!”这边厢回得铿锵有力。
老员外无法,顾不上当面论人是非的不体面,一意要劝住闺女:“哎呀女儿啊,你瞧瞧这人,破衣烂衫,遮遮掩掩,保不准是哪里来的拍花子见不得人,说不定还长得歪瓜裂枣,你怎能招他进咱家的门!”
凤九不以为意,绕着东华转了一圈,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