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旧至发黄,外有塑封,看样子应该是后来做的保护处理。
照片中五人一狗,其中有年轻时候的陈文璞,站在最边处,并不吸睛,吸睛的是站于中间的“吴舟月”,一个不太一样的吴舟月,说像又不像,至多神似。她白肤黑裙,乌发披肩,一手持烟,直视镜头,冷艳傲人,同窝在这里的吴舟月完全不似同一个人。
陈静铭知道,这张照片或许就是姑姐所说的,他父亲“妥善珍藏”的照片。
原本想着自己寻出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看到。
窗外一声闷雷落下,冷光一瞬地划亮室内,让陈静铭看清楚吴舟月发白的唇色,她微颤的眼皮,还有痛苦。
冷光又一瞬消失,闷雷滚滚。陈静铭抱起吴舟月——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接着,有人在她耳边温柔低语:“阿月,你该醒了。”
已经醒了,却睁不开眼睛,身子发沉,连一根手指都难动 ,好似鬼压床。
不知什么时候,身子忽然一轻,她终于睁开眼,同时,听见欢声笑语,循声望去,看见一架秋千在晃。
她想起来,这里是她家的后花园,是她们的游乐园。
“阿月,你去坐秋千玩好不好?”
身后有人说话。阿月回头看。说话的女人穿着旗袍,颜色黑中有红,其实很老气,然而穿在她身上,冷艳迷人,很有味道。她坐在藤椅上,指间夹着一根女士香烟,吞云吐雾,好逍遥。
逍遥不过片刻,她细眉拧起:“你怎么哭了?”
阿月茫然,摸上自己的脸,摸到一脸的泪水,也很困惑,是啊,她怎么哭了。望向女人,阿月边流泪边说:“周清,你又偷拿妈妈的香烟。”
周清一边骂她好哭鬼,一边过来帮她擦掉眼泪。
“嘘,你可不要跟妈打小报告,不然以后不带你玩了。”
“你干嘛抽烟?抽烟嘴臭臭的。”
“又不跟你接吻,你怕什么。”
近距离的相望、对话,小小阿月不明白,眼泪为什么越擦越多,周清的面容为什么越来越模糊,秋千晃动的速度为什么越来越快,链接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哗啦——哗啦——哗啦,尖锐地钻入耳朵里,疯狂鸣叫。吴舟月捂住耳朵,泪水挣出眼眶,再睁开眼,眼前人和景逆时针扭曲,又迅速平静转换,她坐上了秋千,后面有人在帮忙推,她荡上去,又落下来,好开心。
“喂,周文普,你小心点,别摔着阿月。”
“我怎么会让她摔,她玩得不知多开心。”
周清依旧坐在那张藤椅上。
吴舟月扭头回望,看见的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秋千铁链在她手中逐渐变细,化作精细的链子,缠上她的腰,如一条吐信的毒蛇,她吓着了,忙不迭松开,秋千荡上去,她跌下——
“阿月,你该醒了。”
听到声音,吴舟月猛地睁眼醒来。
看见陈文璞,她有一瞬的失神,畏惧。直到他将温凉的手贴了贴她的脸颊、额头,“你生病了,吓坏我。”她回过神来,不敢看陈文璞的眼睛,也不敢想什么,立即爬起来,双手环上他脖子,脸埋入他颈间,无声地掉眼泪。
将这具年轻的身子拥入怀中,容纳她的脆弱,却滋养了他的贪欲。对吴舟月此刻毫无顾忌的依赖,陈文璞满意地笑了笑,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越安抚她,她眼泪流得越多,陈文璞拿生病的人没辙。
英姐和家庭医生站在门外,对吴小姐卧房内种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陈静铭走上三楼,听见吴舟月小小的哭泣声,侧目望去,她全身心地依偎在陈文璞怀里,连脆弱的哭相都是动人的。陈文璞不厌其烦地安抚着怀里的人,等她哭够了,他摸摸她的脸:“可以让医生进来看看?”
非礼勿视。
陈静铭收回目光,回自己的房间。
吴舟月躺了三天。暴风雨那天晚上过后,第二天上午,陈文璞来电话,英姐将吴舟月生病的事告诉了他,当天晚上,陈文璞就回来了,回来得很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很在乎吴舟月。
在乎什么?父亲在乎的是吴舟月这个人吗?
自小离开香港,在英国生活,他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对父亲的认知跟了解均来自他母亲的介绍。梁媚告诉他,陈文璞做朋友尚可,做不好老公,更做不好父亲,叫他别对这位父亲有任何期待;父亲的作用是提供金钱利益照顾,仅此而已。
因吴舟月的出现,再有那张妥善珍藏的陈旧照片作证,陈静铭心想,自己也许窥见了父亲真实的一面。
陈文璞和吴舟月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糊涂不糊涂。
那晚,港岛风雨琳琅,夜幕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浓郁的黑,无边的暗,不知会笼住谁。吴舟月高烧不退,意识模糊,于睡梦中挣扎,一只手牢牢抓住他胳膊,像溺水的人抱住唯一的浮木,无声地向他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