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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楼(二)(2 / 2)

不知长进。

玉佩被紧攥着缩进垂落的广袖之下,浇湿肩臂衣裳的水浸入皮肤,他觉出寒凉。

更凉的是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滑过他身上,看去泊在靴旁的积水落花。

“广寒楼对外人戒备,虞卿已经待了许久。”

言下之意,让他走。

凉薄至斯。

而他就真如拿捏在她手里的一件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前言后语戏耍一般,脾气再好的泥人也要起性。虞兰时不敢置信,蓦地扬起眼看她。

盯着酒杯不肯抬、隔着花枝远远望、执着看她手中玉的这双眼,桃花瓣拓出的眼廓含一对星辰,被怒气激起炽亮的光,看向今安。

玉塑的假人终于裂出条缝、透出人气。今安低首回看他。

俯仰间这一眼,近在咫尺的冷香艳影避无可避、通通全朝虞兰时倾覆下来。逼得他质问还未出声,眼睑猝然闭上,愤恨而无力地捏紧拳头。

太近了。

虞兰时立即想到要退,仓皇而退,今安伸手抚上他发红的耳尖,止住了他低头的动作。

探花郎服制的冠沿卡在耳上,鬓角如刀裁,她手指带着凉意拂过,颤栗如蚁爬上他背脊尾椎。

羞恼一起就要染上耳尖的这点红,让今安在他身上找回了一二分熟悉感。盖因触手可及,她完全是下意识去碰,手指摸到他滚烫的耳尖,回过神,才发觉唐突。

既然唐突,已经唐突,今安顺势摸去虞兰时的下颌,沿着鬓角往下的那条骨线轻点试探,瞧瞧是不是真有一张假皮面具贴在他脸上。

不然的话,他是怎么把从前的虞兰时藏个彻底,半点不给人看。

“虞兰时,你在怕什么?”

耳边声息轻而又轻地,她又问了这一句。

虞兰时睁开眼,面前这生着凤目红唇的人俯视着他,艳鬼现于明灯下,美绝人寰却可怖可恨,剥夺他所有视线。

他怕什么?

他怕心里那头贪馋的獠兽再次挣脱镣铐,现下锁链已在哗啦啦剧烈扯动,震得他胸腔疼痛。他怕任何一点温情都是她取乐的钩子,总有一天,真相残忍毕现。他怕陷入当初万劫不复的境地,悬崖失蹄,眼前人还要伸手推他。

因此种种,虞兰时只得自己勒住马缰,一再铭记不去重蹈覆辙。

虞兰时退开一步。拿着他下颌的手指被拉长的距离落下。

“尊卑有别,下臣出身卑贱,生恐礼数不佳言行失当,冲撞到王爷。”

她的手顿了一会儿,收回去,搁在膝头上。脚下一对云纹红靴,一只支起踏在栏杆上,一只跟着长腿随意垂下,不沾尘埃。与他踩在泥水洼中的双鞋泾渭分明。

他一下退回先前的位置,收尽所有外露的情绪,滴水不漏到今安觉得惊讶:“你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从前,她说起这个词,虞兰时有些啼笑皆非,“若是还如从前一般蠢笨,便是下臣虚长了年岁。”

听他这么形容自己,今安皱起眉心,“从前的你虽有些天真,但还算不上蠢笨。”

是吗?

虞兰时快无法掩饰满心的愤恨,“下臣则认为他太过天真,天真到愚不可及。既然有这样愚蠢的例子摆在面前,他所做过的所有事情,桩桩件件,下臣一一规避,用了许多时间,便有了今日王爷看到的长进。”

没有一句话带了讽刺二字,句句都是讽刺。

誊录着他和许多个名字的名薄从秋闱到春闱、再到殿试,从厚厚一沓到薄薄几张阅尽,每个时节折点都会呈上今安的案头。更声悠长的深夜里,暗烛灯花打落,今安描摹过这个名字的笔划,借此去猜想这个名字的具象——这个人,会长成什么模样。

时至今日,她见到了。

“这样子。”今安没什么表情,“本王倒是有些怀念以前的你。”

用力到掌心里、棱角圆润的玉佩要刺破皮肉,剧痛止住了颤抖。虞兰时抵袖作揖,“谢王爷。”

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捡到地上掉的玉佩,遇上回来找的人,本就是今安的意料之外,遑论接下来这次见面,与之而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谈话。

见到他,她本也没想做些什么。

“罢了。”

今安转身跃下围栏,离开廊道走回楼中,将恼人的春寒和杏花,连同静默不语的人,一并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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