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任江城军统帅一职后,苏无羡肩上的实担不多,责任却更大。加上他近日背负的心事太重,劳累起来便睡眠极浅,还易多梦。 梦里的故事,要从一位家境贫穷的状元郎说起。考取功名后,他家业逐渐殷实,人到中年却无端被人盯上。于是带着一家老小开始逃命。一路下来人越来越少,他也渐渐疾病缠身。 终在某日立于船头之时被江上的疾风重重一击,一口鲜血涌了出来,身边却再无人围着他嘘寒问暖。他临终前抚摸着儿子面黄肌瘦的脸说: “你要好好活着,活着就好。” 清瘦的儿子在他床边哭了三天。三天后,船也靠岸。年少的书生秉持家风遗志,继续刻苦读书,努力想要好好活着。可他却发现,好好活着着实太难。 追杀的人接踵而至,像甩不掉的闻到血腥味的狼。书生负笈赶回江南故乡,总算求得家族旧友庇佑。奈何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日久天长,却仍被嫌弃百无一用,受尽折辱。 于是在一个雨夜,书生没有撑伞走回了自己暂住的荒废旧宅里,靠着门颓然倒地,全身高热不退。这场雨下了一夜,他也烧了一夜,身上和心中所有的枷锁在这一刻全被烧断。 第二天醒来时,他换了身行头。从此不再是青衣书生,唾弃世间所有明面的干净。所谓的脏,只是沾手后与身上其余部分白的对比。既如此,那不如把整个身心全部浸在里面,每一块肉都别嫌弃别人。 苏无羡便在此刻梦醒。 梦里的书生最后只有一张古怪狞笑的脸,转过身便走进黏稠的黑暗。可梦外的书生却并非如此,书生在高烧退去后,选择拜入军营,从此军中多了个少言苦练的小兵。最后那个小兵也消失了,留下了一个儒雅谦和的将军。 他在黑暗里逐渐适应了视线,扭头发觉床头那一汪烛火已经燃尽。入冬以来天黑得早,虫鸣从有气无力到彻底失声,街上也甚少再有不宁之事。万物肃杀,今夜更是格外寂静。 苏无羡披好大氅,将垂坠的缎带系好,护住胸口,这才推开门,霎时便与门外耀眼的雪色撞了个满怀。 江城的初雪,竟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苏府上下换了一身银装,片片琉璃瓦齐齐刷上静寂的白,屋檐的棱角被温柔包裹,矮松的一点苍绿隐匿在鹅毛里,积在青石板上的雪则已经漫过最底下的浅阶。 他提起步子,踩上积雪,微微的凉意逐渐侵入脚底。尚未思索,便已经向东跨院走去。 窦清欢坐在回廊下,背靠绛色的廊柱。她身着一件天水碧色小袄,领口和袖口镶着银兔毛边,外罩着烟灰蓝色斗篷,手里捧着个小暖炉。她并未戴起帽子,长发如瀑,披肩而下。 见他提灯而来,窦清欢难得地没有跑上前迎接,而是歪着头倚在柱上,静静等他走上前。 “你还没睡?” 窦清欢没有应声,仿佛是怕扰了世间难得的清净。她仰起素净的小脸,朝他咧了下嘴。苏无羡拂去她身旁的积雪,紧挨着她坐下,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这雪是何时下的。” “也不过才下了半个时辰,便积了如此厚的雪了。” 她轻声回道,清亮的眸子投向刚刚苏无羡来时踏出的坚实脚印。雪花纷扬飘曳,马不停蹄地补全了那一串深深浅浅,仿佛从未有人涉足过那片洁净。 苏无羡瞧着她,却见她仍专注望着密密织织的雪幕,眼下浅浅的阴影在雪光下格外明显。他心里微微一疼,柔声道: “那明日就别出门了罢?在府里静养一日,初雪是好日子,我叫鸿叔准备家宴。” 窦清欢终于回头望了望他温和的眉眼,说这话时的苏无羡一点也不像威风凛凛的将军,而摇身变成了个热爱生活情致闲逸的富贵闲人。 “嗯。” 她浅浅应声,重新扭头,目光错开了苏无羡直直的视线。苏无羡却偏要执拗地盯着她,直到她不得不再次回头为止。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她眨了下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苏无羡并不打算绕圈子,单刀直入:“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万籁俱寂,二人的呼吸也停滞了几秒,只有雪仍在窸窸窣窣地落。窦清欢躲闪的目光投向雪地,刚一低头,便被他伸过来的两只手扶住肩膀。 “直到现在,你还信不过我么?” 将军的眼里流露出苦涩的无奈,碎星般的光芒黯淡下去。近日小姑娘总躲着他,本以为是自己前阵子太过忙碌忽略了她,因而连着几日都早早放衙回府。可她仍抱着淡淡的谦恭,连生意上的事也甚少再提。 苏无羡心中没底,却总寻不着时机与她深谈。其实他近来也有事压在心中,常常神思烦倦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