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的藤椅上半躺着一位半百有余的老人, 和五年前相比,老人更清瘦了些, 两鬓的白发多了,眼角的沟壑也更深了。
亓勋拿着女儿送来的日记本, 他是读了的。每一字, 每一句,女儿写得多认真,他便读得多心疼。
除了亓旸的日记本,亓勋身侧另外放着一个厚重泛黄的牛皮本子, 棕黄的牛皮封面早已磨得不成样子。亓勋用那双褶皱密布的手摩挲着那本子, 那是他的日记, 是隐了他心事,藏了他爱人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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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兮早上进了大厅便接到了未署名的快递,于是马上想到了刚刚和自己说了再见的某个喜欢搞惊喜的女人,可拆到一半的时候这种想法便被驳回了。
快递盒子里是一本发了黄的牛皮本, 顺着中间夹了纸条的一页翻开来,几排刚劲有力的字体挤进眼帘。
希望你认真读完它
希望你能明白
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亓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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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轻轻开启,时间似乎损毁了太多的真实, 可那些记忆却依然鲜活, 文字便是这些记忆最好的载体
1969年秋
我坐在“下乡”的火车上, 身边的这块玻璃上有些污秽, 母亲在站台上嘤嘤哭泣的脸被这些污秽遮挡得有些扭曲。邻窗的玻璃敞开着, 母亲的哭泣声和站台上几十甚至几百个母亲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我的耳朵仅仅是把这些声音吸收进来, 可完全不被它影响, 也许我早就变得麻木了。说起这种麻木就不得不提到我的父亲。
此时此刻,我甚至可以想见:我的父亲,那个严苛得接近残酷的男人正端坐在院子里,没有一丝心疼,甚至没有一丝怜悯的,他的儿子就要被这列车带走了,带去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地方。
儿时的记忆不断的涌进我的脑海,想来我的自怨自艾倒也实在是多余,父亲向来是不喜欢我的。我甚至怀疑他喜欢同住在大院里的那个龅牙的小女孩多过我,尽管她生得那么的丑陋,而我却是大院里人公认的英俊胚子,就连另一户生了女孩的老赵家都说作为男孩子的我比她自己的闺女都要秀气。然而我那古板专断的父亲却从看不见我的英俊秀气。先是用他的英明伟大送走了姐姐,现在我又成了这场英明伟大的延续和接受者,怎么还能指望他对我的一点点怜悯。
我低头看了看随身带着的一个母亲凭票买来的大木箱,出门前母亲怕箱里的东西经不起这一路的颠簸,特意用粗麻绳在箱子外面结实的捆了几圈。仅仅是从家到车站的这段距离,麻绳就被磨的不成样子,原来有些看似坚固的东西,居然是这么脆弱。
经过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颠簸和四个小时的夜路,我终于和几百个和我一样生在这个大时代的人一起被输送到了我们该去的地方。瑟瑟的秋风把这片陌生的土地吹得皱皱巴巴,脑子里突然就起了些可怕的念头:若是真有回不去的那一天,被埋在这片没生养过我的土地上,怕是会凉透了吧!
环视一圈矗在我周围的生面孔,每张脸上都带着这个时代给他们抹上的青灰色,搭配着他们那一具具五大三粗的酮体,不禁感叹:这地方除了锻炼人的身体,也会把人对美的意识都模糊掉,直到我也被算进这些五大三粗泛着青灰色的酮体里。
我细细打量着这些青灰色的脸,这些没有焦距的眼睛。隐约的,有双星子一样亮的眼睛被没在这些青灰色里边。寻着那双眼睛,我看见长着那双眼睛的脸——一张瓷器一样白净细滑的脸,被冷风吹得微微胀红。那双星子在我的脸上定了几秒,像是微笑了一下,可我的麻木让我只能面无表情的回应着这明显友好的问候。
无奈的是,人群里多了一个和我一样本不属于这块土地的可怜人,可今时今日踏上这块土地的,谁又真正属于这个地方?谁又不是背井离乡的可怜人?
不远处的一间茅草房子里传出来十几个女孩儿的哀嚎,许是见了这磨练人的地方心里生出了绝望。我瞧不起她们,有什么好哭的呢?可转念一想又羡慕她们,生在了女孩的皮囊下,喜怒哀乐都可以随自己的心愿表达,那就哭吧!虽然眼下这是唯一的发泄方式,但也是最没用的发泄方式。
我们二十几个人被领进了一间码着好几架上下铺床位的房间,那些五大三粗的壮汗率先抢了靠在里边的床铺,我只好在靠门的地方落了那只算是我唯一一件私人物品的大箱子。身边的门大开着,秋风灌进来吹得人头皮发麻。我起身去关那扇比旁边的床位离我还要进的门,一下,两下,使劲了浑身力气,却怎么也关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