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离开后,真的再没有回去。他在放排的半路上看到老家的船帮,打听大哥的货船,却得知大哥病逝的消息。木排顺江而下,到了河屋,他就告别工友,回到了家里,从此与大嫂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同照看孩子,一同支撑那个快要倒下的家。
过了十多个年头,有玉依然忘不了那个工棚。仿佛那就是故乡,有着自己的小木屋,筷子,清水,许许多多的告别,许许多多的日子,有盏灯为有玉亮着,等着他回来,虽然那个家并不属于自己,那孩子不属于自己。有玉走出黄石小镇,摸黑走到了熟悉的堆场,看到了那些工棚。
独依再次相信海子的诗歌,是扎根的。“有一盏灯/是河流幽幽的眼睛”,灯花如此,秀珠如此,都是河流中幽幽的眼睛。而有玉来到梅江边,在离秀珠最近的地方,想起了这双河流中的眼睛。秀珠还在那个工棚里吗?远远地,有玉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杉皮屋顶。
昔日的木头堆场规模越来越大了,工棚也比十年前多了几排,但堆场里却没有往日的热闹。有玉知道,肯定是由于国共交战,梅江上下游不能自由行船走排导致的,一部分排工回家务农去了,只有一部分还守在工棚里,等着梅江上下游一起成为红区,或者白区,重新开始放排的人生。
有玉朝工棚走去,心里一阵紧张。作为一个排工,生死之事朝暮之间,多少个夜晚他在劳累一天之后钻进这个工棚,获得了生命的舒展。他没要再要一个孩子,他知道秀珠迟早要带着真儿回到那个热情好客的小山村,尽孝于铁蛋年迈的母亲之前。
突然,有玉听到工棚里传来歌声。仿佛是秀珠的声音,在唱一首幽怨深深的歌子:有女莫嫁放排郎,放排郎子没风光,食了几多黄泥水,睡了多少硬板床……仿佛是秀珠的声音。秀珠还在吗?
有玉一阵欣喜,紧走几步,要推开工棚的木门。这时有玉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吵吵闹闹的,完事了就早点睡觉,有精力留到明天!
有玉收住脚步。秀珠身边有了另一位排工。有玉驻足在夜空之下,听着滔滔梅江,恍若隔世。他既是欣慰,又是心酸。
一茬茬排工在梅江边来去,出生入死,大半是没有妻室的汉子,秀珠自然容易重新组合,像当初他那样。但他知道歌子是唱给他听的,唱给一个下落不明、不知归期的排工。十多年的时光,他没有给秀珠留下什么,只是留下这首以前唱过的山歌。
有一次,有玉站在排头,看到岸边的高山上有一个穿蓝衫裹头巾的女人,身影就像秀珠。那女子敲着竹杠唱起了山歌。有玉听了歌谣,跟这位异乡的妹子对起了一段:有女要嫁放排郎,放排郎子有风光,食了几多鱼和肉,走了几多好地方!回来后,有玉向秀珠讲起了这件事,这首歌。
秀珠依然记得这首山歌。歌声关联的故事,遥远而熟悉。月光突然刺破了云层,从天空打下来,打在杉皮扎成的屋顶上。这些杉树的厚皮早已与树身分离,树皮还在岸上经风历雨,而树身早已随着江水,漂入江湖,在远方转世。有玉就是这样一根离散了十多年的裸木,与树皮相见,却不能重逢。
有玉看着工棚里吹熄了灯火,堆场上一片黑暗。他抹了下眼角,转身往黄石小镇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