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揍了采煤,周树海仍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就找对门的老陆头喝酒去。
进到他家,看到他正坐在外屋的小桌前呡着呢。
周树海把从家里带出的一大捧花生米往小桌上一捧,说“老陆头,我陪你喝两盅吧。”
老陆头这时喝的也有点五迷三道,斜眼眯了一下眼睛,说,“我听着你们家吱哇乱叫的,是不是又在揍儿子,儿子不听话要慢慢教,不过该揍的时候也还要揍。”
老陆头老伴把花生米拿去炸的功夫,周树海坐了下来喝了两盅,“孩子不听话是小事,这半年来,心里老觉得堵得慌,还不敢给别人讲,听你说道一下。”
老陆头瞪了一下眼睛,“啥事?”
周树海讲,“这一年多来,美帝头子又到了中国,连毛主席周总理都跟他们见面会谈,还签什么公报,今天下午政治学习念报纸时,说咱跟小日本建交了。老陆你是知道的,我爹跟大哥都是死在朝鲜的,这样一来他们不是白死了,我一直没转过弯来,不让念报纸的徒弟继续念了,被任革命狠狠地尅了一通。”
老陆头鼻子一哼,“你小兄弟还是年轻,当然转不过来。”
老陆头名字叫陆师海,几年前跟着整个采煤队从蔡园矿调过来的,干瘦干瘦的,看着像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但实际上年龄也就五十出头,辛屯的人都叫他老陆头。
老陆头天天喝酒,他有一个闺女已经在辛屯上班了,算是在工人里有钱喝酒的。月头刚发工资的时候,他看着供销社里的好酒卖,八块五毛钱一瓶的五粮液他舍得买,一天喝两顿,到月末的时候,他就让老伴打散装的苞谷酒呡着。
周树海到老陆头家,倒不是为了蹭他们家的酒,而是老陆头也是从朝鲜下来的,所以能聊到一起去。
老陆头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我现在就是一个挖煤工,当年可是打小日本鬼子,打到了缅甸去!这事辛屯的人都不知道,你要不是今天说憋的慌,我也不会说,你觉得屈,那我这屈不屈?三十年前我在缅甸的时候,已经做班长了,那林子里密得根本看不见太阳,到处是有毒的长虫蜂子蚂蚁,走不好就走到沼泽地里淹进去了,一个班走过去剩下一两个还有口气的。可一走出来,就换了美国佬最新的装备,那可是那个时候,全世界最新的装备!钢盔!卡宾枪!咱解放军现在也还跟不上。”
周树海瞪大了眼睛,“老陆头,你原来是国民党的兵啊!”
老陆头一挺胸膛,“我反正了!档案上都有记录的。我不但打过小日本,我是贫农出身,那年也有人告我是特务奸细,后面有好几个人给我做证,咱清清白白,从来不乱说乱讲就会干活,档案上都记了下来。咱不怕!矿上领导都知道我是反正的兵,下过海南,打过朝鲜,立过功,算是将功补过了。不过,小周你出去就别告诉别人了,你不懂,这些人也都不懂,咱一个老百姓跟着党走就行了,哪管那么多!”
说着的时候老伴端上炸好的花生米,老陆头说,“稍放凉一点好吃,现在还有点热,集上买不到花生米,你是从哪里弄的?”
周树海讲,“家里自留地里种的一点点,捎给我的,下次再多要点,分你一些。”他接回到刚才的话题,说,“老陆头你的觉悟还挺高的,我都入党有几年了还比不上你。”
老陆头说,“你提入党这茬子事,我原来也觉得有点堵得慌,我也想入党啊!也写过好几次入党申请书,我觉得思想上也向党组织靠拢了,可是就因为我当了七年国民党的兵,原来做过国民党,组织上一直就不同意。”
周树海讲,“咱矿上都说那个宋延明也当过国民党的兵,那怎么入党了?”
老陆头说,“他年轻,当的时间短,才几天时间,十几岁就反正了,政策上当然不一样。我原来单位的书记私下里跟我说,老陆头你就知足吧,你当了七年国民党的兵,都做到上尉连长了,斗你的时候,你也就是在旁边陪着,没把你打成特务反革命就算很不错了,入党这个事就死了心吧。我想想也是,按老辈子的话,投错胎了不是你的错,我毕竟也为国民党反动派效过力,打了四年鬼子打了三年内战,想一想这方面也就气顺了。“
”我原来下面一个当兵的,也反正了,后面也做了县一级的领导,可就是在单位上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自己被打成特务,前两年听说跳楼了。”
周树海讲,“我听着你说的这些个,感觉好像有些敞亮了,可是还是觉得有些迷糊,我现在觉得憋得慌的是美国鬼子和日本鬼子,跟你说的事又有啥关系。”
老陆头嘿嘿一笑,“说你愚,你就是愚,日本鬼子又怎么了?我们当年也抓过很多日本鬼子。在缅甸的时候,长官,不,国民党当官的,不让我们捉活的,只要是到过中国的日本人直接杀掉,后面在东北的时候接过日本人,仔细看也没啥两样,换了衣服不说话,包准你分不出来,打仗的时候该杀就杀,不打仗了该和就得和,后来好多日本兵跟我们这些反正的兵一起,跟着共产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