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她的女儿,她那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亲近体贴、柔顺纯孝的女儿,跪在了柳氏那姨娘的身前,无比和顺,就连披落在颈后的青丝,也如一蓬蓬团积的轻絮。
黯淡的光影,打落在少女的肩胛上,衬出她如霜似雪的肌肤。
她持着药汤碗,一勺勺喂的,居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一个出身寒微的下贱妾室。
这不是掌掴了江夫人的脸么。
二房与三房虽平日里都喜好抱江夫人的大腿,对其吹捧备至,这时,都忍不住想观察江夫人的反应。
江夫人的唇角痉挛了几下,目光沉凝,瞬也不瞬地盯着床帐内。
柳氏早已察觉大夫人来了,不敢让师暄妍喂药,怕受不起,更怕江夫人责罚。
汤匙送到了嘴边,泛着药汤的涩味,一缕缕烟气飘挪着,模糊了柳氏苍白的玉颜。
她缓缓摇头:“般般,我这是好不了了,能见你一面,也算是无遗憾了。”
看到如今的师暄妍,柳氏眼底露出欣慰的光泽。
她一生膝下无嗣,百病缠身,可这么多
年来始终有一个做母亲的心愿。
柳氏知道自己不该,怎敢将这份心思寄托在侯府的嫡娘子身上。
可是,每当她见到二娘子,总会心疼。
当侯府上下和乐融融时,她像是一缕幽魂,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看着旁人鲜花着锦、百人拥簇,她安静地坐在灯火阑珊处,如同不是侯府的娘子,不是家主与夫人所出,一个人独享着无人问津的寂寞。
而柳氏,也与她一样。
柳氏无数次路过师暄妍所在的那方阁楼,看见阁楼之上绰绰的身影,未熄的灯火,灯影幢幢间,她趴在那方窗台上,眺望远处的夜色,眼里是无尽的空茫与失落,如若当年她那个夭折腹中的女儿能够健康地长大,二娘子的今日,便也是她的处境罢!
柳氏发现自己心疼着二娘子,阖府上下,没有人在意二娘子,明明是嫡出的女儿,却被所有人遗忘了。
她不配做二娘子的娘,一直只敢远远地关注着,从去岁寒冬拖到今年入春,她的肺病已经愈来愈严重,柳氏唯一的期望,便是二娘子能够展颜。
祠堂里,她干了平生最大胆的事。
那个令她一生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句违背的家主,立在那儿,手里持着藤杖,要打杀了自己的亲女儿,柳氏站出来了,她用了自己最大的勇气,为二娘子加了一件衣。
那也是她这个将死之人,独独能做的一件事罢了。
“二娘子,要做太子妃了,真好啊……”
柳氏的眼神涣散着,看不清面前的师暄妍,只觉得好似有几道虚影在摇晃。
能在临终前,见一眼如今脱离了侯府,锦衣加持、光鲜显贵的二娘子,柳氏已经心安了。
师暄妍怔忡地望着面前憔悴的柳姨娘。
她与柳氏并无多少交集,只是在侯府住了几十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打过照面,也会问一声安好,她不知,在侯府中还有人会真心地惦记过自己,哪怕只是微弱的一朵火焰,藏匿得深深的,也足以聊慰心怀。
师暄妍将药汤停在柳氏唇边,声线微微发紧:“姨娘,吃一口,莫吐了。”
柳氏颤抖着看向师暄妍身后,立在房中,袖下的手指掐着虎口,神情间浮露轻蔑的江夫人。
她不敢。
师暄妍咬牙道:“姨娘,不必害怕,你乖乖吃药。”
柳氏笑了起来,是了,她已经命不久矣,不会再碍了夫人的眼,做了她的肉中之刺,吃上一口药又有何不可。
柳氏垂下视线,唇舌含住了汤匙,抿了一口药汁,将苦涩的汤药吮入了口腔,逼迫着自己,仰起脖颈,让那药汁沿着喉腔滑下。
这一口药,虽是吃得艰难,好在是吃下了。
师暄妍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一勺勺地喂,不急不缓,语调柔和。
“姨娘喝药。”
江夫人的脸色愈来愈青。
二房的林氏熟知江夫人,也没见过长嫂发这么大怒气,这股冲天的怨气,分明唤作
嫉恨。
她亲生的女儿,竟在侍奉别的女人,还是她丈夫的小妾,殷勤小意地为之侍奉汤药。
林氏一生受丈夫宠妾灭妻的困扰,口头不说,实则羡慕江氏要命,江夫人偏以家主的敬爱,在她们面前总有意无意地耀武扬威,如今见她难受了,林氏作壁上观,心头还有点隐秘的雀跃。
柳氏吃着药,奋力地往下咽,再也不肯吐出一点来,纵然食道一直往上反流,药汁一直往上顶,柳氏也始终反反复复地往下咽。
喝了半晌,这药碗终于见了底,师暄妍让满月扶柳姨娘暂且歇下。
这寝屋里实在太暗了,大抵江夫人从未觉着府上还有柳氏这么个活人,也不管这人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