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央而言,一切都恍如隔世。
前尘香不愧是前尘香,当他“忆起前尘”之时,江央今生所在意的一切都变得单调浅薄,反而是曾经的执念越发深刻入骨。那些对于他人而言早已远去的往事,对于江央而言却是历历在目,鲜明得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事。
江央记得自己乘坐在华贵的软轿上,朝着那身负枷锁、赤足踏在雪地上的少女伸出了手。她仰头看着他,用一双仿佛被霜雪洗涤过的眼睛。
看见那双眼睛的瞬间,江央也看见了那双冰湖明镜般的眼眸映照出的自己。他不明白,他是形如傀儡、无神可奉的神子,眼前这个女孩才是能聆听神音、被神眷顾的神子,她才应该身穿锦衣华服坐在高高的轿子上俯瞰众生,而不是沦落至此。
江央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诸多祭司的所作所为是在渎神。
人究竟能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什么?被世人赞颂为人间活佛、拥有最虔诚信仰的神子朝女孩伸出了手,稍一用力便将女孩拉上了轿子。他不顾周围面色惊变出声阻止的祭司,不顾女孩身上的脏污与尘土与自己的衣饰格格不入,他只是用自己焚香礼佛的手拥抱了那个瘦弱的孩子。
“卓玛啊,请宽恕你无所作为的信徒。”
该说江央任性还是狂妄呢?
本该用于净手的圣水被用来擦洗女孩脸上的尘垢,本该用来破开肚腹的利刃被用来裁剪虬结的乱发,本该由神子亲手主持的祭祀变成了闹剧一出。江央放跑了作为祭品的活女神,在仅有神子才能莅临的祭坛上给女孩编了一晚上的辫子。
在那之后,拉则“自由”了。
江央祓除了拉则身上用于掌控行踪、制止她逃离的咒术,为她换上新衣服,赠予她食物。他告诉拉则若是祭司要抓她,便朝神殿里去,因为他们不敢进入神殿,只敢在外围的醒思台前徘徊。他与拉则立下了相见的暗号与约定,两人总会在深夜时分相见,因为被蛰寄生的祭司根本无力阻止。他们会一起坐在神座前的轿子上、寺院雪松旁的台阶上,头碰着头地凑在一起,像两只互相依偎的雪兔。
“您不能这么做!您让她眷恋人间,她便不会再愿意回归神国!”拼死谏言的祭司被摁倒在地上,匍匐跪地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呐喊。在他们看来,本该庇佑他们的神子已被邪祟所染的活女神蛊惑,而不再以苦行遏制邪性的活女神将会被五浊垢染,不够纯洁的灵魂将无法回归神国。
那便不回吧,就这样一直一直在他身边。不是作为活女神与神子,而是妹妹与哥哥。
“神子,您可有想过后果?”外表年轻的主祭看着他,悲哀几乎要从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溢出,“一人的性命,真的比整个村寨的人更重要吗?”
前任神子曾经告诉过江央,若是觉得罪恶,便多看看人们幸福的样子。但比起那些活在虚妄中的人们的笑脸,江央更喜欢拉则穿上颜色鲜亮的衣服,辫子中编入漂亮的花儿。他看着哑巴似的不爱开口的女孩,会摸着她的额发一遍遍地夸她:“拉则像仙女一样。”
“我会带你走出雪山。”
那是江央未能实现的承诺。
灾厄降临之日,江央备足了盘缠与食物,对一队商队中的好心娘子下了暗示。这支商队会离开雪山,他们会经过乌巴拉花海,洗去与乌巴拉寨相关的记忆。在他的暗示中,那好心的娘子会将拉则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会将她带离雪山,会带她去看雪山之外的红尘是何等瑰丽的样子。
哪怕在外人的口中,尘世众生皆苦。但至少,他们都是真实地活着。
而江央呢?江央坐在尸傀肩上朝着大山走去,活女神的血可以抚慰龙神,神子的血自然也可以。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以这些年得到寨民供奉的“神子”身份给这个尘世一个交代。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央认同先祖与祭司的做法,他的信仰告诉他,那是不义之事。
而以不义开始的事,只能以罪恶来使其巩固。
年幼的男孩捧起一捧雪,胡乱地涂抹在脸上。凉刺刺的冰寒,却让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在走向雪山的那条舍生之路上,江央思考了许多,他知道乌巴拉寨承载的罪恶,也知道村寨中并非没有虔信徒能够清醒地认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乃罪恶之事。但人们忏悔、自愧,却已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大错已成,一错再错,有些人犯罪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能得以解脱,而是因为所爱之人在受苦。
这样的“诅咒”究竟何时才能走到尽头,让罪孽得以偿还、得以宽恕?这世间是否有一场吞没毁灭一切的雪,让这一段不和谐的旋律戛然而止?
江央安静地坐在转经廊的台阶之上,俊秀的面容在微弱的烛光中明明灭灭。尸傀伫立在江央的身后,如同守护风雪的群山。雪白的袈裟迤逦及地,几乎要在昏暗的夜色中生出珠玉的光来。寒风拂过山巅,送来飘荡的雪絮,它摇曳着枝桠上的铃铛,发出阵阵空灵悠远的长鸣。
她真的会来吗?红衣女子询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