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人大巫,世世代代都出身于王族,能织无形无相之物,能与海潮与大月通灵。
但是,除了拥有记忆传承的氐人自身以外,即便是于氐人世代为邻的姬家都不知道,同样都是织梦,不同的氐人织出来的梦境也会各不相同。有的氐人编织出危险重重的梦境,杀人于无形之间;有的氐人编织出虚幻美好的记忆,令人分不清虚实与真假;还有一些氐人则是将梦境当做记忆与知识的储物盒,将认为有价值的、应该被记住的事物如珠玉般编进梦的布帛,以此传承给后人。
而姬既望觉醒的织梦之能却是仅有氐人国一脉单传的大巫才能编织的梦,他编织的是宿命的因果与未知的可能。
狂暴的涡流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内里与外界分割成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重溟城倾,姬既望在城市塌毁的最后一刻将两位素昧平生却因道义而卷入东海之灾的友人送出了重溟。在分崩离析、不断陷落的城市中,他孤身一人直面早已不能被称之为“人”的姬重澜。
姬既望借助早就布下的缚丝将梵缘浅与宋从心推出了漩涡,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他被缠缚而上的“手”攥入了掌中,就像一只无论如何摆尾也逃不出鲸吞的鱼儿。虬结的血肉触须遍布齿牙,即便氐人体魄强大,姬既望依旧在拉拽中被剜了一身伤。
他沉沉下坠,看着不断向上飘去的气泡与血水。失去珠玉花树与琉璃金羽光的映照,海水变得漆黑浑浊,显露出一种恐怖森然的静谧。
“小月亮,你是真的有些傻。”姬重澜低低地叹息着,她的声音已然扭曲,带着一丝魔性的慈柔与沙哑。她仅剩一颗美丽的头颅还能看出人的轮廓与五官,肩膀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异变,虬结的肉筋相互拧和纠缠,形似一棵青蓝色的枯树。海水中浮动的破碎衣料与柔顺的长发拂过神祇的肢体,这种扭曲的怪异中竟还透着几分难以理解的绮丽美感。
“你啊。”姬重澜并没有急于攥夺自己的战果,而是摇了摇头,伸出一根庞大的“手指”,轻轻点在姬既望的心口,“若是她们留下,战局或许还有一线胜出的希望。我当初是如何教你的?关键时刻,怎么又心软了?”
她语气平静,话语温和带笑,好似一位慈爱的母亲正在劝慰自己犯错的孩子。
“……你说过,利用可以被利用的一切。但你也说过,‘自立自强,不倚他山’。”姬既望嗓音闷闷地道,“你说过很多,真的假的,我分不清。”
“傻孩子,人当然要自立自强,但人也需要相互依靠。”姬重澜摇头失笑,“与这天地之力相比,一个种族的生灵实在太过渺小。就像尘埃与水滴,少少一点,或许只能迷住别人的眼睛。但若是汇聚起来,就能成为风暴以及大海。”
姬既望定定地看着她:“你嫌我心软,当初又为什么要给我一颗心呢?”
“大海里的鱼明明笨笨的,您为何要给我一颗人类的心呢?”
氐人凶悍暴戾,以强者为尊,视弱者为奴,铭刻于血脉中的一切皆是为了种族的延续以及生存。他们不会因为不被族群接纳而离世独居,不会为了弱者而苦苦克制与忍耐自身。姬既望流淌着氐人最纯正强横的血脉,却又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
姬重澜的“手”抚上了姬既望的脸颊,杀机隐没于暗潮汹涌,她的语气却依旧温柔:“因为我是人。哪怕成为海祇,化作大壑,我也依旧是人。”
姬重澜就像这片大海,幽微深邃,温柔冰冷。
“好了,小月亮。”她朝着他柔柔地伸出了“手”,“来我这儿吧,成为我的血肉,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你的吕叔,还有荀宁……他们都在这里,在我的身体里。就像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一样,鲲鹏死于海中,遗骨却化作了最美丽的城。你们的生命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我的怀里重聚的。”
时隔多年,姬重澜的话语依旧如此动人心神。姬既望浮在水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乖,不要任性。”姬重澜语气依旧宠溺,她朝着自己的孩子展开“怀抱”,那是一个血肉的漩涡,骨与肉正一下下地蠕动收缩,翕张着血盆大口。这么多年过去,她第一次尝试去拥抱自己的孩子。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的确是因为她才会来到这个世上的。
姬重澜的时间分明已经所剩不多,但她却情愿将这珍贵的每一瞬都留给这个孩子。
“母亲,我说过,族群并不会选择你。”姬既望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缚丝如月光般流淌在他的指隙,好似暗不见底的深海中唯一的美梦。
姬重澜笑了笑,并不在意。最后的时限已至,她舒展触须朝姬既望卷去,并没有多少犹豫。为王者,姬重澜不会以轻率之心做出决定,但一旦做出决定,无论结果如何,她也不会因此感到后悔以及犹豫。
然而,这本该如探囊取物般轻易之事,却不知为何突然僵滞。姬重澜庞大如枯树的身躯突然一歪,触须仿佛失去支撑一般软倒在地。她勉力支撑起身体,却依旧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