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堂会审中的一折戏,讲的是文人狎妓。迟小秋扮的玉堂春翘起兰花指,眼珠斜斜的滚,似嗔似怨娓娓道来,仿佛入了化境。
京剧俚语讲究千金说白四两唱,玉堂春说完,潘必正审问:“头一次开怀是哪个?”
这就给了台下观众遐想的机会了,真戏迷已入戏,半瓶不满的假漏斗两两讲起了荤段子,拿迟小秋开玩笑。
两个浑水摸鱼的纨绔本就是贪恋迟小秋戏台上的身形扮相,那玉堂春的悲苦与愤懑硬是没瞧出来。其中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看迟小秋一身红蓝戏服,眼波流传,于是吐了嘴里的瓜子壳,混笑起来。
“看到没?比女人的手还细嫩。”
另一位男子盯着戏台,大咧咧地说话,“十几岁唱|红的小戏倌儿,男的不就是女的吗,白花花的皮肉脱了衣裳跟女人用起来也一样,哈哈,他敢说没人捧?瞧瞧,上边那位不就是。”
那男人听到后一抬头,啧啧两声,“哟,还真是,这年头傍上什么张会长李会长都不顶用,要想保命,还得是军爷,撒票子的比不上握枪杆子的。”
“可不是嘛。”
他们声音大,混在高高的喝彩声中清楚地传到宋思冷耳边,想忽略都难。她心里懊恼,见不得辱戏的臭男人,正想寻声音的来源,一抬头却看到了他们口中的“军爷”。
宋思冷柳眉皱起,远距离盯着二楼那个千金难求的包厢。
整个戏园子围的人山人海,二楼的栏杆处也站满了人,尽管这样,仍旧用两座檀木屏风隔断了一处空间来,茶具和点心齐全,一把红木交椅摆在正中央,是难得的雅桌。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宋思冷顾不得多想,回神听戏。
玉堂春鬓挽乌云,眉弯新月,姣好的颜值却不能给她带来好运。她年幼生活困苦,七岁时便被狠心的舅父卖给了娼门,在院中生活了九载。
在二位大人的一再逼问下,玉堂春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闪转腾挪、搪塞遮掩,最后绝妙地说出“王公子”三个字。
一出戏听下来,宋思冷拍手连连叫好。
迟小秋手腕挽花,垂首谢幕,底下的人仍旧不肯离去,都叫着要迟老板返场。等热浪散去之后大家才慢慢起身。
二楼那位当兵的已经不见了,宋思冷收起戏票正准备走,冷不丁瞧见七八个人围着一个身量挺拔的背影往后台过去。
刚才两个二流子的说笑忽然涌上心头,宋思冷暗道一声不好,迟老板怎么能被这种兵痞子骚扰呢。她拿起礼帽扣在头上,跟在那群人身后。
刚下场的龙套们都蹲在外堂共用一盆水卸妆,道具横七竖八搁在长条板凳上,几个人前后引着一位穿军装的男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径直向迟老板的包间而去。
人一窝蜂进去,不久又一窝蜂出来,只留下了那个穿军装的男人在里面,宋思冷瞧见这情形心急的不行。
南京梨园春没有她认识的人,这要是在上海就好了。她这么想着,伸手勾出了脖子里的挂绳,那是一块用料极好的羊脂玉佩,背面刻着“楠茵”二字,是祖母挑了料子找人为她亲自定做的。拿着这个就说是戏迷过来送礼,大概能陪着迟小秋说会话,不让他和那位单独待着。
她打定主意,手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盒子,把玉佩小心翼翼装进去,然后捧着盒子打算去敲迟老板包厢的门。
手指搁在门上正要敲,她附耳过去,却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宋思冷把盒子抱在臂弯,轻轻一推,门居然是开着的。
玉堂春下了公堂坐在一面镜子前,景泰烧蓝绸子从发髻上缠绕过来,后半段垂落胸前,满头珠花水钻被屋子里红彤彤的煤油灯一照,褶褶生辉泛着光。
她把盒子打开,拿出那枚羊脂玉佩走到他跟前,“迟老板?”
镜子里的人扭头,手上的线笔放下来,微微欠身,打量着小商人装扮的宋思冷,只一眼便道,“姑娘找我有事?”
宋思冷赞叹他的好眼力,把玉佩放到他化妆用的台面上,“迟先生今晚很出彩,有幸在南京见到先生真是高兴,这是楠茵的一点心意,给先生添装。”
迟小秋含笑,只是觉得那撮胡子粘在她的脸上有些违和,迟小秋穿着戏服站起来,“我是否见过姑娘?”
自然是没有,但她是对方的戏迷,宋思冷弯唇,“我刚才看到有人进了先生房间,先生可还好?”
迟小秋表情有一丝细微的变化,正要点头,帘子后面出来一个人,屋内的墙壁和妆台全都用朱红的油漆涂了,在红烛的光晕下,唯有窗柩投出一抹自然亮堂的光。
是刚才被人前呼后拥的男人,宋思冷看清了他的样子。
那是顶好看的一张脸,不似诸秋书的清俊,也不似陈暮年的潇洒多情,他穿一身笔挺的军装,纽扣严丝合缝,此刻唇线紧紧抿着,表情带了点阴狠。
宋思冷看着那个男人,心里生出了本能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