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停了,几声悠长的鸟鸣响彻在密林中,伴着零星落叶,被风卷向月色照不到的远方。
薛素素和顾影一前一后,在林子里赶路。
林间土路并不好走,刚下过雨,泥泞不堪,裙摆上溅满了泥点子。
薛素素捡着高处走,还是没能躲过多少,反观顾影,步态轻松,避过了大部分水洼。
“白少侠,你的眼可好全了?”
她艰难地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
方才在菩萨庙中了蜃雾,顾影失明了几刻钟,稍作休整便恢复了。
现下二人正要去观音镇,趁那妖物受了伤,先下手为强。
顾影抱着刀,赤色傩面上落下一道道疏落树影,眸子乌黑,是月光照不到的一崖深渊。
“嗯。”他漫不经心回道。
薛素素挑着庙里一盏羊角灯,忽而想到了什么,快走几步,与他并肩。
“白少侠,你怎么会怕黑呢?”
灯罩圆滚滚的,薄而透明,像张雪白的玻璃纸,溶溶暖光四散开来,烘在少女脸上,勾出柔和的弧光。
他怎么会怕黑?
顾影步子放缓,陷入长久的静默。
一闭上眼,便是那方狭窄的地牢,苔藓的腥气混杂着腐臭味,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类似血的味道。
地上确实淌满了血。
黑色与血色织成一张网,缚住了他全部的记忆。
还有一枚铜钱大小的暖色。
他常常躺在黑暗中,等待第一束朝阳透过小洞照进来,落在身上。
有时是脸颊,有时是手指,有时是胸膛。
还有的时候,恰好落在眼睛上。
强光灼得他流出了泪,他却仍大睁着,似乎要把它篆刻进眼睛里,仿佛在刺痛中,才能感受到,自己是鲜活的。
可那束光从未毫无保留地普照在他身上。
哪怕他从早等到晚,也只肯纤拉出一道细长的线,而后,在太阳落山时,无情转身。
恍惚记得,菩萨庙中,也曾照过来那样一束光?
顾影偏过头,恰好撞上了薛素素探究的目光。
眸子透亮,看得他心烦。
灯影交叠着月色,错落在她眼底,竟奇异地与记忆中那抹光源重合了。
啧,更烦了。
“天生的。”
少年不知怎的,抛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将她甩在身后。
薛素素像是没听见,跟了上去,喋喋不休地安慰道:
“小时候我也怕黑,后来我娘说,这是人的本能,是在保护自己,不必去抵抗或克服,倒不如试着接受它。”
“或者,黑暗并不是纯粹的黑暗,兴许你抬起头,能望见一轮明月呢?”
顾影下意识昂首,这一刻,透过稀松树影,月光确实照在了他身上。
“若是连月亮也看不见呢?”
他微微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那就把月亮牢牢握在手里。”
薛素素掰开他泛红的手指,将那盏羊角灯塞了进去。
圆滚滚的,让他想起七岁那年娘亲包的元宵,豆沙馅的,很甜。
确实很像月亮。
一只飞蛾扇动着翅膀,扑在灯罩上,不死心一般,来来回回撞了许多下。
顾影静静地盯着它,良久,意味不明地开口:
“你说......一个人在泥泞和黑暗里呆惯了的,第一次看见光明,会如何?”
薛素素盯着那只扑棱蛾子,试探道:
“会扑上去?”
顾影低笑了声,半张脸藏在月色照不到的阴影里:
“不,他只想逃。”
说着,将灯罩打开。
飞蛾猛地扑了进去,在火中挣扎几瞬,彻底化为飞灰。
“如这等蠢物,才会自寻死路。”
“因为它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被一点可怜的甜头吸引,殊不知,蜜糖里裹着的,往往都是□□。”
少年皱了皱眉,将那盏灯扔回她怀里:
“薛姑娘,还给你的月亮。”
薛素素抱着那盏灯,正暗自思索他的话,一不留神,撞上了少年人结实的后背。
顾影伸出一只小臂,挡在了原地。
树影狰狞,摇摆间,像一只只尖利的獠牙,张着血盆大口,吞没了黑色的天幕。
林间雾气渐起,在脚边翻涌,熏得人眼睛火辣辣的,视线逐渐模糊。
“我们又转回来了。”
少年声音似鬼魅,被风吹得四散而去。
薛素素凝着眉,环身四顾,果然在左边看见了一株标志性的歪脖子树。
树下软泥里,还葬了几片她方才随手薅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