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朝云殿,卸下朝服,满头累赘的花钗才拆到一半,外头就传说官家来了。
千扬可有可无地说知道了,服侍的女使们却不比她悠哉,手上不由加快动作,一个不小心,便扯到了头发丝儿。
千扬眉头一蹙,“都别着急,慢慢来。”
拆完头,又叫水匀面,册封礼的妆容真腻歪啊,换了三道水才勉强洗干净。正拿巾子擦脸呢,只听见落地长窗“吱呀”一声,推出气急败坏的声响。
官家冷声道了句“都退下”,又冲她的背影叫嚣,“朕还在紫宸殿等你呢,你瞧不见吗?朕来了,你也不想着迎朕!都晋封昭仪的人了,你能不能......”
官家忽然就住了口,因她侧了侧头,投来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儿。官家又觉得心头乱跳了,瞧那清水脸子上犹蒙着玲珑水汽,似秋日清晨的山茶,花蕾上晕开露水,愈显出娇嫩浓郁。
和受了蛊惑似的,官家朝她踱步过去,从她掌心里揪出面巾,去拭她下颌上的水珠,“朕是说......千扬,你该对朕多上点心,前朝内廷多少人看着呢,你动不动就给朕甩脸子,朕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也知道脸面啊,那大庭广众之下,故意纵一个外臣同自己的嫔妃牵搭,又是什么脸面?千扬别开脸,示意他别碰了,淡淡问:“官家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的吗?”
这原是官家打算问她的词儿,叫她抢了,官家面上讪讪,却仍装着不知情,“陈孟瞻不是你家亲戚么?开年便要升五品官儿,寒门进士,士林口碑甚好,多少是你娘家的一点根基。照往常看,任命台谏官为册封使确实不常有,朕有意如此安排,也显出你与旁人不同......怎么,你不满意?”
“陈孟瞻不是我家亲戚,”千扬不想同官家在寝殿里头掰扯,撇下他往外走,“我们家的境况官家最清楚,攀不上这么有出息的亲戚,官家也犯不着为我撑门面,没那个必要。”
官家却不肯放她走,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往回带,“可朕听说,陈孟瞻逢人就说他有个少时相好,相识于微时,只等着人家出孝期便要迎娶。”
千扬被迫仰着头看他,“......官家觉得陈孟瞻说的那人是我?”
“他到处装醉喊你的闺名呢,”官家撩开她额前鬓发,小声嘀咕,“你又只盼着一年后出宫去,两下里一凑,朕很难不多想。”
“那您就想去吧,要是想不明白,也不用来朝云殿了,免得您一瞧见我,心中就有个疙瘩。”
官家叫她噎得说不出话,美人在怀,真想狠狠上手教训她两把,可垂首一望,对上她那双清清冷冷犹含着不屑的眸子,竟然下不去手。
唉,折腾这一大圈,他图什么呢,不就想听她说两句软和话吗!说她对那陈孟瞻没别的意思,说她心里头没旁人、官家您千万别误会,要是还说她慢慢觉得在宫里当宠妃的日子也不错,一年后不想出宫去了,那更好......可结果呢?
官家无望地觉得,自己同她相对时的劣势,似乎短时间内是扭转不过来了。
官家慢慢松开手,口气难掩委屈,“张千扬,朕发觉你真的很难讨好。”
谁求他讨好了?千扬立定了整整衣衫,径直便迈过落地明窗往前去,一面丢下一句:“我镇日没吃东西,就不陪官家扯闲篇了,您请自便吧。”
话音没落,人就没影儿了,官家只听见她唤人摆膳,自己形单影只地被撇在寝殿里,真是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官家有些颓然,就近挪到张圈椅里坐下。平心而论,他所求过分吗?不就想要个有趣儿、可心的人在深宫里相伴,能说说体己话,能抒解抒解繁冗帝王生涯中的糟心事儿......何况也不是单方面的索取,私下里他很好说话,宠媳妇儿,哄她开心,叫她做世上最得意的女孩儿,他都乐意,别人不知道他,可她张千扬还不知道吗?相处了这段时日,她总该也看到他是个多么乐于奉献的人了吧。
可......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官家阖眼靠在椅背上,一手揉着额角,失望地想,不然就算了吧,自己天上地下第一人,何必弄得这样卑微,三番五次讨不痛快受,他是太闲了?
虽然要撂开手,想起来心中就隐隐作疼,还有些不甘,可拖久了只怕更闹心,他晓得利害。想明白了便罢了,当下深吸两口气,起身就要离去。
大约手撑案桌的那一下使力太猛,引得紧挨着的紫檀木珐琅柜阁晃了晃,落下来一团明黄影儿,就挨在脚边。
官家垂首一瞥,暗暗“咦”了一声。
拾起来定睛瞧,越瞧越眼熟,这不正是她的绣活么!上回见她当窗绣扇袋,他还夸呢,明里暗里想讨一个,她只装听不懂,非得挑明了,她仍不情不愿,推说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原来暗地里也是挺上心的呀,官家拿着那绣棚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这针脚,这令人咂舌的双面绣功力,还有这更加端庄大气的山水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