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微澜靠着楼梯栏杆,伸长脖子环顾四下:“你是谁?傅若虚人呢?”
他不认识什么姓傅的,只说:“我叫乐正,我师父就带你一人回来了,没别人。”
般微澜就没话可说了。
这别墅里头特别大,般微澜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他被乐正催下来吃早饭,到了一楼才发现坐北朝南的方位上搁了一张香案,周围没装电灯,仅靠桌上点的两支红烛照明。
昨天与他针锋相对的女人双手持三柱香,高举过额头,虔诚地朝拜神龛里的供奉。
香案前的红烛一短一长,短的蜡油将尽,火光黯淡,烧了挺久的时间;长的是她刚换上的新烛,色泽鲜艳,火光煌煌,将蜡烛上篆刻的咒语映得一清二楚。满桌雕刻兽首鬼面的法器在扑朔明灭的烛火中显出几分狰狞阴森,尤其是神龛内的泥塑人像,既非佛祖观音,亦非三清上仙,黄泥巴捏得普通人模样,连颜料都未曾涂过,眼珠漆黑,嘴角微翘,一点光芒打在泥像脸上,衬得它双目莹莹,似乎正转动眼珠,嘻嘻笑笑。
般微澜被这诡异的塑像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那女人:“你供奉的是什么神明?”
那女人奉完香火,乐正端了盆温水给她洗手,她只是略微浸了浸,洗去指间沾染的一点香灰,乐正又放下水盆,递上白毛巾,供她擦干那一点点水。
这一番动作之后,她才转过身直视般微澜,眼波流转,清秀眉目带着水一样的温柔:“人……我从不供奉鬼神,只供奉最普通的人。”
般微澜闻所未闻,蹙着眉说:“你真奇怪……”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那女人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无涯天的规矩,司神者,奉天为尊;司人者,以凡生为本;司鬼者,十殿阎罗为友。”
般微澜认真听着,大致明白那女人在解释她门派之中不同的人有不同供奉的规矩,客气地“嗯”了一声,不敢详细追问,唯恐触及那女人门派秘辛,犯她忌讳。
那女人却看般微澜无动于衷,后面的话也不想再提了,冲餐桌那儿扬了扬下巴:“先吃饭吧,你若不急着走,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聊。”
乐正低眉顺眼地给那女人拉开椅子,问她今天想吃什么,手上麻利地添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搁她手边,粥熬得火候正好,米粒饱满浓稠,谷类特有的清香隐约可闻。般微澜心说还真跟他家里一样,旧社会似的,颇讲究排场,吃个饭都得学老佛爷,旁边有人伺候着下筷子。
委婉地拒绝了乐正想伺候他的举动,般微澜自己埋头吃东西,一个人自在惯了,就特别不喜欢做什么事都有个不亲密的人插手。
那女人细嚼慢咽,分神盯了他好一会儿,目光在般微澜年轻的脸上逡巡,瞧得他如芒在背,险些噎着。
“般微澜。”她忽然开口,问,“你今年多大了?”
般微澜本科毕业就回国了,接着离家出走,还没到一年:“二十二,快二十三了。”
那女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向乐正说:“你去我房里取一个小叶紫檀的盒子来……”再转回来,语调温吞的对般微澜说:“那你知道我活了多久,傅若虚活了多久吗?”
般微澜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过了几分钟乐正捧着盒子回来,那女人顺手递给般微澜,然后站起身领着般微澜朝神龛走去。香案旁藏了一处窄小的暗门,古朴木门,黑沉沉的像一方棺材盖,因为光线幽暗,不刻意寻找压根看不见。
那女人轻轻一推,木门像机关一样转动,打开了一半,仅供一人通过。般微澜觉得自己向来胆子挺小的,这会儿却平心静气,跟着女人一前一后进去了。门阖上时,般微澜还抽空偷偷看了一眼乐正,见他在两三米外止步,垂着手不敢走近。
门后,是一间同样古朴的宽敞房间,空荡荡的,连桌椅都不曾摆,只在正中间添了一张矮几。那女人不知从哪儿摸出火折子,点燃矮几上的油灯,霎时间满屋皆辉,般微澜这才发现墙壁上挂满了装裱整齐的工笔画,线条遒劲的描绘出一系列色彩明丽的人物长卷。
般微澜盘着腿,席地而坐,眼珠子忍不住去打量那些画卷内容。前几幅山高人影渺,云烟缭绕,雾气蒙蒙,山中人俱是一袭素衣轻纱,犹似行走于九天仙境,缥缈不似凡尘草芥;随着时间的迁移,长卷中的人物换了衣着打扮,披金戴银,巍峨楼宇拔地而起,终年不灭的香火代替了清风云雾;到了最鼎盛的时期,画卷绘制的都是富丽堂皇的宫廷景象,宝殿议政,君王夜宴,一如般微澜的梦境,群臣阿谀奉承着白衣人,彰显着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超然地位。
那女人拨亮油灯,看着长卷里面容模糊的人与变化万千的事物发出苦涩的叹息,徐徐说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你所见的这些画卷,描绘的便是无涯天……你和我的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