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的夜里,悄然下起一场小雪。细密如粉末的雪,轻飘飘,冷清清地撒在这小小的一方天井里,明月一照便白得有些刺眼。忽然一阵夜风袭来,裹挟着落雪盘旋而上,犹似云雾朦朦,慢慢地、慢慢地升了起来。
环抱着月色下,孤独多年的老槐树,一阵挨着一阵,发出叹息般的呼啸。
呼啸声中,有陶器碰撞,尖锐突兀。原来是树根处藏了一个巴掌大的泥坛,半截埋于土中,半截映着莹莹月光,乍开乍合,仿佛活人一样喘着气,又好像怕冷似的抖落坛身上的细雪。
般微澜也跟着打了个冷颤,拉高随意盖在肚子上的薄毯,紧紧裹住颈脖,蜷着身继续酣梦。窗外的雪此时渐渐停了,风仍然在盘桓。迷蒙间,他看见树底的泥坛晃动,模糊的一团云雾环绕在其四周,徐徐发出人的声音。
它说:“我在人间见过他。”
泥坛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尖锐地回应说:“人间……我从未离开过人间。”
紧接着又很急促地问:“为何我找不到他?”
它轻声讥笑着,离开泥坛,离开槐树,在院子里徘徊不定。泥坛等不到回答,再次剧烈晃动,似乎在发怒,那团雾便停于屋檐下,传来一丝欢快的声音:“找?去哪儿找?他不就在这儿吗?”
“不就在这儿吗!”
泥坛没有说话,那云雾幽幽地生出一团光,点亮般微澜的房间。般微澜陡然一惊,呼吸都停了片刻,有什么东西带着些微寒意贴上他额头,令他不安地睁开眼,刹那间对上窗外一双绿莹莹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不就……在这儿……”
而后,般微澜看见自己溺在云雾中,任由雾里的东西缠绕着一具熟悉的身体游走,喃喃自语:“看,他连模样都无丝毫变化,这样一副眉眼,这样一副神情,这样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当年在无涯天听到你第一次喊他微澜的时候一模一样。”
它顿了顿,复又放声讥笑:“你竟说你找不到他?哈,你找不到他!”
窗外,陶器碰撞的声音和风声一并消失,漫天飘零的细雪不知何时铺满了漆黑坛口,泥坛像是瞬间苍老了一般,怔忪望着无边黑夜,叹道:“我也曾经是肉体凡胎,凡人活久了总是会忘记一些事情的。”
“既然忘记了,又何必找他?”它认真询问,“徒增深重杀孽,最后落得个人不似人,鬼不像鬼的下场!”
“你懂得什么?”
“你尝过七情六欲的滋味吗?你晓得何为极苦,何为极乐吗?”泥坛突然激动地颤抖起来,涩着嗓音,又轻,又缓:“人世间苦厄诸多,若无一个美梦相伴;活着一日,一日便如孤寒寂寥的茫茫长夜,怎么望都望不到头,那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所以有了美梦,才会有长生的欲望。”
“而他,就是我的美梦。”
那团云雾似有触动,贴近了般微澜的脸庞,抵在他鼻尖上,缓缓重复道:“他……是你的美梦……”
“……然而数百年前,你亲手毁了这场梦。”
“傅若虚,你不记得了吗?”那团雾逐渐消散,只剩几点鬼火似的光映着泥坛,映着他。
昏沉中,般微澜瞥见一张陌生的脸,薄唇白面,细眉细眼,颇像勾画在纸上的白描人像。他忽然想到院中小雪,想起窗外那双闪现愤恨的绿眼睛,出了一身汗,猛地惊醒过来。
夏时昼长夜短,凌晨四五点钟,天已经蒙蒙亮。灰色天光透过老旧的琉璃窗映进房间,惨淡地照着般微澜;他的脸亦染上一层灰白,额前几缕碎发散乱遮住眼睫,使这张表情冷淡的面孔显出几分颓唐。
这段时日经常四处奔波,人乏得很,一沾枕头便睡了。睡熟了总会做梦,梦见一些光怪陆离的事和千奇百怪的人。等清醒了才觉得后怕,至于后怕什么,他记不起来。他的每场梦境都是破碎的,像缺了页的连环画,断断续续,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连贯的故事。
唯独这个对话中提及他的梦反复做了好几回,起初还是模糊的影子,分辨不出它们在干什么,说什么;做得多了,梦里的东西越来越清晰,说的话依然莫名其妙,听不懂,猜不透,却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每次醒来都一阵心慌。
般微澜坐起身,四肢既酸涩又僵硬,睡衣紧贴后背,让汗淋了个透彻。昨天晚上停过电,嘈杂的老式窗机空调顿时哑了声,狭窄逼仄的屋子里燥热难耐,偶尓吹进些微夜风,也像裹着火一般,越吹越黏糊,很不清爽。
低头嗅了嗅手臂,隐约有些汗味,般微澜的洁癖便发作了,连忙从行李箱里翻出干净衣服,和新买的洗漱用品一起装在水盆里,趿拉着拖鞋出门洗澡。
这栋房子建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设施陈旧,功能匮乏,木板房连着土灰房,围成一个回字形,像低等船舱一般隔出一个个小单间,以前给工人当宿舍,化工厂倒闭后刷了道乳胶漆再租给外地人。房租便宜得吓人,但所有住户得合用厕所和厨房,没法挑剔。
般微澜最开始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