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他极为珍惜、设计精巧,满心欢喜要送给楼绒绒的短弩,就被他在惊愕之中松了手,直直坠落在了地上。
但此时他却无暇顾及,只急切地上前一步,拽住了楼绒绒的衣角,神色惊愕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绒姐姐……你方才说什么?姜心月……不是我姑姑的名讳吗?什么叫我爹迷晕了她,还亲手送去了敌营?我姑姑当年不是战死殉城了吗?还有什么叫我姑姑不仅没死,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他愈说愈不自信,语气渐渐减弱,只见眼前的楼绒绒微微侧头,避开他的视线,并不回答。
他心中宛若被一根极细的银针刺了一下,疼得呼吸一窒,却几乎是瞬间便明白,方才楼绒绒所言,并非玩笑,而是事实。
他最知晓楼绒绒了,平日里她再谨慎周全不过,像这般大的事情,若是没有万全的证据,楼绒绒是不可能直接上门,来同他的父亲对峙的。
楼绒绒本来没想让姜宝儿掺和进来,但却清楚,郢泽要处置姜杨,姜宝儿迟早会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与其等侯府倾覆,姜家失势那一日
,再让他后知后觉,倒不如如今早些知晓来得痛快清楚。
故而楼绒绒只是默认,并未编造谎言,骗其离开。
而姜杨亦没想到,楼绒绒会突然语出惊人,他这么多年来,在心底掩藏这个秘密太久,在人前遮掩得太好,除了午夜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的时候,才会因为自己当年的作为愧疚不已。
而在人前,他甚至几乎已经骗过了自己,恍惚以为,当年的真相当真就是自己所编造的一般,自己胸中曾经汹涌的恶念,都只存在于梦中一般。
所以当楼绒绒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揭开那一幕真相时,有一瞬间,他甚至有些茫然,下意识愣在了原地,既没有着急辩解,亦没有承认罪行。
姜宝儿缓缓转头,看向自己一向敬慕景仰的父亲,语气里几乎浸透了乞求:
"爹爹……绒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姜杨却没有回答他,目光甚至越过他,落在了不远处姜聿的脸上,声音颤抖,缓缓道:
"你是……阿姊的……都这么大了,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姜聿目光一冷:
"别再叫我娘阿姊,你不配。"
姜杨身子
一颤,嘴唇翕动,却愣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脊背渐渐佝偻了下去,像是突然老了许多。
他苦笑着看向楼绒绒,转而问道:
"你们是怎么查出来的?可是从周信那儿发现的?"
楼绒绒目光平静,只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忠毅侯既然当年有胆做下此事,难道就没有想到真相大白东窗事发的这一日吗?"
风字军调查情报的本事,姜杨再清楚不过,自楼绒绒说出此话来,他便明白,再怎么反驳遮掩也是徒劳。
多年来,他一直提心吊胆,害怕有这么一天,可等这一天当真到来以后,他却反倒像是长松了一口气,没有了沉重的秘密,反倒轻松起来。
他自顾自道:
"周信那小子,原来是我手下一个好苗子,人勤快,做事也利落,耍得一手好刀,可惜后来城破,他老婆孩子,都被北秦人杀了,好好一个大小伙子,彻底疯了。"
"他那时负责镇守城内地洞入口,见过我出入地洞,等战事结束,他人也已经颓靡的不成样子,酗酒,嗜赌,酒肉人生,为了还欠下的赌款,便来要挟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
顿,抬头看向姜聿,自嘲一笑: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那日我调走守军,将阿姊……将你娘装在麻袋里……送出城,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竟被这小子碰巧撞见了。"
"他用此事来要挟我,要我每年都供给他银钱作封口费。我心里清楚,最好的封口办法,就是杀了他。以我彼时的身份地位,想寻个巧合的理由处置了他再简单不过,但……想到他沦落到如今这幅模样,全是因我而起,我便心生愧疚,这些年一直未曾忍心下手……"
姜聿牵唇,只觉嘲讽至极:
"当真是感人,你能眼都不眨就背弃家国,出卖血缘至亲,害得满城百姓惨遭屠戮,如今竟倒同情起一个无甚交集的小卒来了?"
姜杨早就知晓他会如此说,只笑了笑,有些自弃道:
"我说这些,并非想要为自己开脱,说出来也许你们不信……我等这一天,其实已经等了许多年。早在我心软放过周信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见姜杨这番模样,姜宝儿便是再不愿意相信,也只能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其实并非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
而是一个为了前途不惜谋杀至亲的……小人。
一时间,堂中寂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