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葬万冢。
没有碑墓, 没有记录,连一个数儿都没有,唯有垂垂老矣的吃八岁还在悼念。
乔时为将治水志交还予老丈,鞠了一躬。
“罢了罢了。”老丈收起遗憾, 再次露出淳朴的笑, 眯着眼远望, 喃喃道, “只要社头树还在, 大家就都还能找到小吴村。”
乔时为顺着老丈的目光看去, 村头丁字路旁, 一株古槐翠叶葱茏。
蒙蒙碧烟叶,袅袅黄花枝。
《尚书》有言“北社惟槐”, 古槐是北方最常见的社头树。
吃八岁弯腰,随手立起一块弃砖坐下, 说起宝德四年的那场大水。
乔时为学着, 亦寻了块砖头坐下。
“那日傍晚,俺大正在村头逞脸喷阔, 才听到敲锣声, 还愣着,便看到河水沿着沟沟坎坎卷进村子里,水势眼瞅着猛涨。俺一家人动作利索, 没一会儿便拉着家当上了半坡, 可俺大惦记家里梁上还挂着半袋小米, 非要回去……俺大前脚刚走, 那河堤便如手掰生面团似的, 硬生生断了百步不止, 还在道上推拉家当的乡亲, 全被卷了去。”
“夜里,天下大水,雨脚密密麻麻,俺娘撕心裂肺地喊俺大,也没见他游回来。”
“原想着等十天半个月水便退了,不料大水淹得北城只见城墙,逼着百姓往西走。”
“袋里有粮食时,大家伙都和气,等麻袋倒不出一粒米了,夜里谁都睡不安宁。大哥领着我和三哥,用竹片刮榆树皮,用碾子轧一轧,蒸成一团团黑糊糊,一家人让着吃。”
“三哥身子骨差,又淋又晒还吃不饱,是走得最早的,窝在俺娘怀里一直哼哼着想吃白馍。三哥走后,俺娘怜惜他的身子,怕埋得太浅,被……豺狼刨了去,所以和大哥用木板子凿了一夜的土,连我都不知道埋在哪里。”
“俺二姐长得标致,有人让她吃了顿饱的,她回来给俺娘磕头,俺娘说‘妮儿你去罢,咱家能活一个是一个,能活着就别忘了回来’……”
“一路走走停停,往西到了滑州,结果那儿也闹了大水。”
“好不容易等到朝廷搭棚施粥,一连数日天地晦瞑刮黑风,大哥染了疫气,高烧不止,吊着一口气不知去了何处。再后来,我那刚满一岁的小妹,也染疫去了。”
乔时为听得眼眶发红,二哥闷着声干抹眼泪。
这些场景不知在老丈梦里过了多少遍,他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来。
他以为衙门印发的治水志,写的是他见识的这些。
吃八岁继续回忆道:“那年俺虚八岁,小妹走后,俺娘泪涔涔同我说,‘四娃,你小妹怜惜你,把口粮留给了你,你可要争气呐’。我埋在俺娘怀里吃饭,躲过了一劫,俺娘却疯了,日日咿咿呀呀说不出整句话。”
“大灾过后,俺娘领我回到小吴村,偶尔清醒时,总会说‘莫走远了,便是死了也在这留个土包、立块石头,别叫你二姐回来找不到家’。”
乔时为愕然,这才晓得旁人为何唤老丈“吃八岁”。
更令他诧异的是,迟老丈似乎并不介意旁人这样“揶揄”他。
迟老丈宽慰道:“哪个不是娘生娘养的,这不寒碜,俺娘想让我活着,我就该好好活着……他们不是笑话我哩,是叫我不要忘了怎么活下来的。”
紧接着又笑言道:“多一个喊俺‘吃八岁’,就多一个人记得那年小吴村决堤。”
“老丈大义。”乔时为起身作揖,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便询问道,“老丈如若不嫌,小子愿意代笔,为小吴村重写一册《治水志》,悼念故者,警示后人。”
迟老丈眼睛发亮,继而犹豫,道:“只怕会耽误小相公的正事。”
“老丈过虑了,白日游学见习,夜里写写文章,权当是歇息,耽误不了正事。”乔时为松快道。
正此时,一七八岁的小童手里耍着树枝似舞剑,边玩边走到了迟老丈跟前,取下两个竹筒,道:“爷爷,吃饭……今日蒸了白馍。”
又自豪道:“还煎了俺摸的小虾,可香哩。”
迟老丈揣着竹筒,摸摸孙儿的头,望着大堤之下的大片麦田,道:“好好地守着河堤,叫河水安安稳稳地流,咱来年就还能安安稳稳吃白馍。”
回城路上,乔时为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仿佛脚下走的每一步路,都埋着被历史洪流碾成尘土的平民遗茔。
归鸟入晚林。
此行不虚,乔时为心想,迟老丈更具体地解释了祖父的话。
读书人总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自命不凡,可身居官职之后,是否该扪心自问:鸿鹄安知燕雀之志?
离去前,乔时为向迟老丈请求,说要到埽所学习如何制埽。
“乔小相公,你是做大事的人,制埽这样的体力活,看个新鲜就成。”
“不学做最艰辛的活,哪里晓得自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