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这话其实说得不对。
天子欲废立皇后, 当然不能说是家事,而是国之要务。
是国事!
可李治听得很明白, 那与其是在说,陛下可以自行决断家中事务,不用问询于外人,还不如说,这是李勣在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李治——
他已是皇帝了,有些决定可以不必非要问询于旁人的意见。
一个备受掣肘的天子,连自己“家”中的情况都管不好, 还能管得好天下吗?
当然不能!
那么陛下若想要废后立武, 就放手去做吧。
李勣没有将话说得坦白且坚决,但毋庸置疑,他便是李治得到的第一份最有分量的支持。
李勣他不在乎那么多朝堂纷争, 只在乎李治能否坐稳这个天子的位置, 如同他父亲当年一样百官拜服, 威加四海。
更为重要的是,李勣多年在军伍之中,能为李治争取到的武力支持,比任何东西都要管用。
当李治自此地走出的时候, 他的脚步已比此前轻快了不少。
他甚至当即转回了安仁殿中和媚娘商议了一番。
在三日后的官员休沐之日傍晚,李治带着武媚娘出宫, 拜谒了长孙无忌。
与他们二人一并抵达长孙无忌宅邸的,还有十一辆满载货物的车。
其中一辆车中装满了金银宝器, 而另外十辆车里, 装着的都是各种罗绮锦绣之物。
这些礼物走的是天子的私库而非国库,哪怕是李治要将这一笔礼物送出,也颇有些心痛。
可想到此番来见长孙无忌的目的, 他又与身边的武媚娘对视了一眼,将这份情绪给收了回去。
太尉长孙无忌的府邸,位处长安城中崇仁坊的东南角,便贴着那皇城根下。
若自崇仁坊南边出来,就是朱雀门前横贯东西的长街。
故而长孙无忌上朝,不过是走两步的事罢了,是一等一的好位置。
虽如今的长安城里,崇仁坊还不到唐朝后期那“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的样子,但因太尉与诸多达官贵人居处其间,还是令此地身价百倍。
更何况今日,还是天子亲自到访。
长孙无忌托大嚣张是一回事,真到了天子亲临之时的礼数倒也未曾忘记。
只是在朝着陛下带来的十一车珍宝绫罗看去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不由闪过了一缕异色。
而再看陛下还将武昭仪带来,那便更是不必说了。
长孙无忌暗道,他这外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执拗得可怕。
他本以为自己先前用认同褚遂良的话作为回应,再加上京城中近来出现的种种风闻,已经足够让李治清醒过来收回成命,却没想到,他眼看着是还没死心,还是想要将武昭仪册封为宸妃!
这次还将“贿赂”的筹码摆得更大了。
饶是长孙无忌自觉自己乃是大唐有功之臣,又是陛下的长辈,也没料到能有朝一日得到这样的体面。
但该回绝掉的东西,还是得说的。
可长孙无忌怎么也没料到,当他将李治接入府中,让其在厅堂上首坐下后,会从李治的嘴里说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古今之间的大罪,其中一项便是无子绝嗣。当今皇后虽有太子养在膝下,却并没有生育,反倒是武昭仪已接连为朕生下二子一女。朕思前想后,想废黜王氏的皇后之位,立武昭仪为后,太尉您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
怎么会是皇后?
不是宸妃吗?
他朝着李治看去,惊觉对方神容平和,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拘束困厄。
比起是来“贿赂”他,让他改口的,更像是前来通知。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有了这等转变。
可陛下的问题已经抛出,没有多余的时间让长孙无忌去着人探寻李治之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在已经回复过一次推卸责任的答案后,他也不适合再用褚遂良当挡箭牌。
他必须给出一个“是”或者“否”的答案。
长孙无忌眼尾的余光瞧见了同在此地的武昭仪。
今日对方虽不到盛装出行的地步,却必然是经过了一番妥帖的打扮,让其看起来风光逼人,正与李治那句封后愿景相互映衬。
也让长孙无忌难免去想,当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才在王皇后提出将武媚娘接迎回宫的时候,并未做出拦阻,反而觉得这是个好建议,以至于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话虽如此,现在拦阻也不算太晚!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语调和缓地说道,“昔年先帝病笃之时,不止将国之重任交托于我等,望我等扶持陛下肃清海内,定鼎乾坤,还曾对我等说,我好儿好妇,今将付于诸卿。陛下可还记得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