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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涡(1 / 7)

第四章

漩涡

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永远站在我身边。我渴望有人毁灭我并被我毁灭。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共度一生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命名是艰难而耗时的大事;它涉及本质,也意味着权力。否则,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你唤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

周静漪将这段话抄写在她的笔记本上,20岁的她,写字不似中学时一板一眼了,笔画凌乱随意,不免抄错几个字,也懒得改。她趴在杨至雅身边,宣布这本书是她的最爱。

杨至雅在读一本侦探小说,翻了一页,她转头道:“你还真是爱看这种奇怪小说。”

话是这么说,杨至雅还是翻过身,放下一板一眼的侦探故事,拿起周静漪手里那本书,《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浪漫爱情已被稀释成,平装本煽情小说,卖出了成千上万册。但它依然在某处栩栩如初,刻画于石板上,”杨至雅边读,边笑,“我可以漂洋过海,任由暑气逼人,我可以放弃我拥有的一切,但绝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因为他们只想当毁灭者,却从不愿被毁灭。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与浪漫的爱情格格不入。当然也有例外,我祝他们幸福——”

杨至雅停下了,思忖片刻,她问周静漪:“所以‘例外’在哪里呢?”

美好生活,总该包含了美好的恋人。杨至雅发现她之前居然从没和组员周静漪探讨过这一问题:什么样的恋人才是美好生活应该拥有的?

周静漪在她的本子上又乱抄一通,然后说:“我知道了,安伯托!”

杨至雅说:“什么啊,他根本是不存在的人,不算。”

周静漪把笔一丢,翻过身来仰躺着,举着抄满的日记本说:“那就不存在喽。”

§

周静漪下班后,背着包回家,在路口,她远远望到自己租的公寓房间亮着灯。

安伯托问,你在这世界有什么敌人需要面对,周静漪不知道。问她“大空洞”在何处,有几处,周静漪也搞不清楚。她的生活实质上是非常平静的,一潭死水。若是去年这个时候问她,她也许会答,敌人是“死亡”,因为她当时最亲密的朋友钟小滢病入膏肓。眼下,在钟小滢离世以后,周静漪不再有敌人,也没有亲人。这一现状,也许正是她的“敌人”,而她不知如何对安伯托描述这一点。

她有一份工作,谈不上稳定,也做了多年,薪水不高不低,待遇不好不坏。周静漪不是什么事业狂人,她是随“梦想”跌入这一行的,在意识到其中的欺骗性后,她也没有别的一技之长可以谋生。从这个角度,周静漪是失败的,但没有敌人。

她有完整的家庭,双亲健在,身体康健,还有退休金,家中也无奇怪亲戚上门打秋风。这该是幸运的事了,可在周静漪心中,这个家徒有其表,同一屋檐下的三个人,心眼口鼻似乎都不长在一处,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动物。周静漪读过许多家庭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所有家庭的问题最终都能被主人公真心化解。可她化解不了,在父母面前,她常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婴儿。她是失败的,但她没有敌人。

她也有过要好的朋友,从幼儿园一起长大,要好了近二十年,熟知彼此心底最要害位置。她还有过亲密的恋人,恋人知冷知热。但她仍然和他们走散了。她很失败,但没有敌人。

段同心总说,“都是这样的”。周静漪并不相信。她对这一切的无所适从已到了一分钟都难以忍受的地步。

周静漪吃着安伯托为她煮的晚餐组合(包含了一块炸肉排,一份奶油浓汤,一盘火腿南瓜焗饭),她低头笑着,像谈论某个处于这房间之外的人:“可能敌人,就是她自己,否则其他人怎么都能自得其乐。”

安伯托并不需要进食,他坐在对面,出租屋的桌椅对他来讲矮小了些,他低头看静漪的脸。周静漪说,你居然真的会做菜。安伯托说,我一直都会,你应该知道。

周静漪嘟囔:“我在游戏里也会做菜,但,这是两回事。”

过去六点下班,如果不用加班,不用应酬,不用回父母家,不用去看钟小滢,那么周静漪到家时就近七点了。点外卖,或煮饭,吃完收拾差不多八点。洗澡,洗衣服,明明一整日不待在家中,只要开窗通过了风,灰尘便会逐渐出现。家务做是不做?还是留待周日小时工上门?往往是后者,因为她已经没有精力了,每晚回到家,做任何事都没力气。

这一天,周静漪洗完了澡,浴巾包着湿头发,赤着脚在地板上走。从搬来这间公寓,她一直以为地板是深褐色的。扫地机器人的洗地功能很好用,她从未怀疑过。

“天啊,”她跪在地板上用手指使劲儿抠了抠地板,惊叹道,“居然是绛红色!”

安伯托坐在沙发上,活动手臂。显然,就是他这样的巨力怪物擦干净一块地板也会觉得关节不舒服。他前半生没怎么做过这种工作,维护一栋房屋显然比摧毁它更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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