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几封报丧信,贾家早已知道,不必细说,除了往东昌郡老家,便是送往贾攸尚在人世的两位姊妹处,故而一封送往二姨妈贾敖嫁去的西南木家;再一封送去小姨妈贾敏,她丈夫林海,名如海者正任江南巡盐御史一职,衙门正在那繁花似锦的扬州城内。
林家本是姑苏大族,只是林如海先祖随太祖皇帝打下江山,论功行赏、封爵荫子,就此定居京都,如今四代已过,与姑苏本族毕竟疏于往来,情分也淡了。林府本该只袭三代,因林如海之祖父英年早逝,禁内怜悯,格外开恩,又多袭了一代。到了林如海这一代,他是家中独苗,便苦学四书五经,二十五岁便中了探花,又有岳家荣国府的帮衬,便是忠义亲王失事后也简在帝心,历任各地要职。
只是官场得意,内宅便难得意了,林府本是几代单传,娶了贾敏后夫妻琴瑟和鸣甚是和合相美,却在子孙缘上格外浅薄,好容易求神拜佛生下长女,偏又从娘胎里带出弱症,自打会吃饭起便会吃药,一年四季药不离口。
又是几年,终不能得子。贾敏只好给几个陪嫁的丫头都开了脸,又从外面买了几个好生养的女孩子做姨娘。
林如海这便时常宿在那些姨娘房里,虽如此坐享齐人之福,林如海的心里实在也有难以诉说的苦楚,一则这些姨娘与贾敏无论在样貌还是才情都远远不如,食之无味;二则贾敏面上强笑,林如海哪里看不出妻子心里越发郁结?三则日日劳作,牛儿也累得紧啊。
如此劳累大半年,终于有了喜信,阖家上下登时齐齐松了一口气,大半年之后姨娘诞下一子,贾敏更加开怀,赏了上下三个月月钱。
可惜世事无常,这来之不易的儿子不过三岁便早夭了。贾敏痛失爱子,既悔替丈夫纳妾坏了夫妻同心,又恨老天不开眼,又惧再推丈夫到别的女人那里,又忧女儿黛玉今后如何……
正在百般郁结之时,恰接到杜少琼派来的报丧信,贾敏登时哭着道,“昔日我们最是要好的,可怜出了闺阁,便难以再见,只望有朝一日能再见一面,不想却是永别了!”
语罢,泪如雨下。
身边的丫鬟们忙劝解,终究没忍住,狠狠哭了小半个时辰,大丫鬟留云没法子,恰在此时她的长女吃了药,来寻母亲,贾敏不欲在女儿面前落泪,才堪堪止住。
“玉儿,吃了药了吗?”
她接住小小的女儿,搂入怀中,抚摸着手下细软的脸蛋,见触手微微温热,这才稍稍放心。
原来这便是林如海、贾敏夫妇唯一的子女,今年方才五岁,乳名唤作黛玉的。
黛玉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母亲肩上衣物,安安稳稳地躺在母亲怀中,“玉儿很乖的。”
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母亲泛着红丝的眼珠,奶里奶气地问道,“阿娘,是弟弟睡得不舒服吗?”
贾敏一怔,问道,“没有,你弟弟睡得很好,很安静。玉儿,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黛玉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叹了口气,“好吧,从前弟弟病了,整夜都在咳嗽,阿娘便是这样红了眼睛,我还以为弟弟睡到土里面之后,还会生病,惹得阿娘伤心呢。”
这样孩子气的话,听得贾敏心头一涩,哽咽道,“没有,土地里面很安静的,弟弟睡得很好。”
黛玉抿了抿嘴,又道,“可是,阿娘。”她凑到母亲耳边,小声地道,“我这几天有偷偷用力在地上踩了踩,有时候我的脚也会有点痛痛,那么这土地也会痛吧?这土地上有这么多人踩着,弟弟睡在下面,会痛吗?”
黛玉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该用力踩的,对不对?”
贾敏忍着喉咙的酸涩,勉强道,“不是的,玉儿,土地是广博的、厚重的,你想,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人都睡在地下,没听见谁起来抱怨,对不对?因为他们都睡得很安稳,很好。我们在上面走动,妨碍不到下面的。而且,你看,弟弟也不孤单,你三姨几个月前也到下面陪他了……”
黛玉似懂非懂地听着,在母亲温柔的声音里慢慢睡着了。
贾敏等到黛玉睡下,亲自抱去她的小床上放好。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到林如海下衙回府,又忍不住红了眼眶,林如海少不得好好抚慰妻子一番。
贾敏掩面而泣,何尝不是借机发泄不得不给丈夫纳妾的苦楚。
林如海叹气,伸手怀抱妻子,“天命如此,天命如此!讷讷快别哭了。”
贾敏呜咽不止,“你还来管我作什么?就让我哭死吧!”
“哎呀讷讷不知,”林海假意恐吓,“这人的眼泪是有定数的,现在流尽了,日后我若去了哪里还有眼泪可流?”
贾敏把眼睛从手中露出来,横了林如海一眼,“说什么死字?要死也是我先死,好让你把那些姨娘扶正!”
林如海登时用力抱紧了爱妻,抓着讷讷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讷讷,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再不许说这些晦气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