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正月,天降大雪,天子暴崩于大明宫中和殿。
李纯生前一力提拔的吐突承璀没了依仗,攻克淮西后返京的梁守谦联合权宦王守澄、陈弘志等人,带兵将其斩杀。
吐突承璀一死,受他拥立的澧王成了众矢之的,大批神策军将澧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府中人心惶惶,哭声震天。
一片哀鸿遍野中,澧王府最高的阁楼起了火,流光溢彩的琉璃屏倒在地上,霞光迸散,珠飞玉裂。
一双赤足踩过琉璃碎片,在锦罽上落下一串血脚印,止步于铜镜前。
李宽看着镜中锦衣半掩、青丝散乱的自己,不胜感慨:“好美的一身皮囊,可惜就要葬身火海,灰飞烟灭!”
他哈哈大笑,仰头饮尽杯中烈酒,将金杯掷入大火。
烈火熊熊,忽然爆破声山响,精美的雕花楠木窗应声而碎,一道青影跃入窗口,踏着火光走向他。
足足消失四年的人重回眼前,冷若寒梅,一如当年。
李宽望着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失神喃喃:“红绡……”
罗红绡冷冷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走?走到哪里去?”李宽挣开她的手,两眼笑出一层薄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天不死,郭贵妃就一天不会放过我,这天下根本没有我的容身处!”
罗红绡懒得跟他废话,一记手刀劈中他脖颈。
李宽乖乖倒在她怀里,昏迷前,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普集寺精舍有密道,可通城外……”
说完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人已在长安城外,蜷缩在雪窝子里。
这就逃出生天了?
他从雪窝子里爬起来,寒风一吹,又不争气地蹲回去抱着胳膊发抖。
“好……好厚的雪,”从没在冬天离开暖炉的人,冷得牙齿格格打战,“你救都救了,皮裘好歹捎一件……”
寻死的冲动来得快,去得更快。
如今身边有了红绡,李宽是一点都不想死,尤其不想冻死。
“冷吗?”罗红绡站在风口,望着四野白雪茫茫,低声道,“我父亲离世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雪,也是这么冷……”
低语顺着寒风吹入李宽耳朵,他怔怔望着她,连身体都忘了发抖。
那一年寒冬大雪,下旨杖杀她父亲的,正是他的父皇。
而今换他面对这茫茫大雪,体会坠落到谷底的绝望,人世的颠倒虚妄,莫过于此。
他长出一口气,凄然开口:“红绡,我也没有父亲了。”
罗红绡转身望着他,不说话,含指唿哨一声,尖利哨音刺入茫茫寒夜。
须臾,一匹骏马踏着风雪而来。
罗红绡从马鞍上扯下一件紫狐大氅,抖开裹住李宽,翻身上马。
李宽赶紧跟上,在她身后坐定。
大氅暖暖一披,身子和胆子都活络起来,他自作主张搂住她的腰,两手掖着大氅边沿,连着她一起裹住:“我们去哪儿?”
“去洛阳连昌宫,与你妹妹会合。”
经她一提,李宽想起了南康——去年许美人病逝,父皇开始服食长生药,性情变得暴躁无常,南康终日闷闷不乐,微澜便在秋天辞了官,陪伴她前往洛阳问道。
洛阳离长安那么近,他顿时紧张起来:“快走,郭贵妃恨他俩入骨,我们赶紧去报信!”
“你都能想到这一层,他们能想不到?就是他们叫我来接你的,”罗红绡被他的反应逗笑,嘴角微微扬起,“天子病重的消息传到洛阳时,他们正在连昌宫调查女鬼出没案,已经借这案子金蝉脱壳,成了自由身……”
正说着,颈侧一阵湿热,耳边传来闷闷的啜泣声。
罗红绡不再说话。
哭吧,这样的时刻,哭总比笑着好。
她攥紧缰绳,一夹马腹,载着他驰入风雪连天的长夜。
长安到洛阳一路设有二十一处行宫,连昌宫位于崤山深处,安史之乱后,朝廷无力维护,昔日金碧辉煌的行宫,早在肃宗年间便已荒废。
李宽和罗红绡赶到连昌宫时,正逢大雪初晴,天地浑然一色,只有一条洒扫过的青石阶梯,一路通向废弃的宫门。
宫门前挤挤挨挨站着一群人,李宽眯着眼睛,在刺目的雪光中仔细辨认。
那站在正当中,遥遥朝他招手的一双璧人,正是妹妹和微澜。
簇拥在两旁的人他也认出来了,是妹妹的宫女内侍,抱着孩子的得吉,还有摘掉眼罩的曾寒山和一名女道士。
乾坤依旧,草木待青,日子还长着。
李宽咧开嘴,扬起旧日笑容,拉着罗红绡的手飞快踏上石阶。
群山覆雪,连绵如云,两人拾级而上,穿过娑婆世界,前往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