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秦治进来时,太后薛氏已近弥留。
她虽非他生母,但抚育他多年,亦从未掣肘他,眼见她油尽灯枯、形容枯槁,皇帝心中也不由酸楚,跪在太后榻前轻轻唤了声:“母后。”
“皇帝。”太后勉力道,手指颤动着想要抓住什么,皇帝连忙握住他的手,太后喘了几口气,忽似多了几分气力,目光也清明几分,她努力侧过头,想在满室跪坐的宫女内侍中找一个人的身影,“阿瑶还没来吗?”
皇帝一怔,旋即连忙道:“朕已下旨召皇妹入京,但燕京同长安相距甚远,恐车马劳顿......”
“罢了。”太后却恹恹道,“来不了便莫来了。”
皇帝一时也不知当作何言语,须臾,却又是太后又开口:“待阿瑶来了,不必让她留在京中为哀家守丧,丧礼过后,便教她回燕京,还有阿曙,他既已出继,亦不必服一年齐衰不杖,服小功即可。”她忽拔高声调,厉厉道,“你既还挂念他,便要对他挂念的人好!”
仿若雷震般,皇帝面上终于浮现出些怔忪迷离的色彩,稍许后他垂下头,那样子不像个手握重权多年的中年皇帝:“朕知晓的,朕什么都知晓......”
“知晓便好。”她稍微放下了些心,心想自己已穷尽人力之极,若再不能护住他们,也实在是苍天不祐了,“先帝,我不敢叨扰,他......必也不愿旁人叨扰。”她苍老削瘦的脸颊上隐隐浮出一抹讽刺神色,旋即又为更深的哀切所掩盖,“哀家过身后,与昭和皇后同葬云陵,我未曾护好她的子女,泉下相见,望她不怪我罢。”
“儿谨承慈命。”皇帝亦回过神来,望着太后垂老的容颜,亦有几分怜惜,“母后可还有挂念之事?儿必应之。”
挂念,挂念吗?
她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那些仅剩的血亲,若秦治真的要他们的性命,她又如何能拦阻?
“无甚挂念的了。”她倦然道,皇帝松了口气,却发觉太后的手不安地挣动着,再见她双目,竟是圆瞪着望向虚空之处,“你千万......不要再遇上他这样的夫君,你......也不要遇到他那样的父亲。”
她枯瘦的手终无力垂下,双目亦疲倦地合上,皇帝俯身,不动声色替她拭去眼角的一抹泪痕,悲泣道:“太后山陵崩------”
延盛二十四年,宣徽太后薛氏薨于长乐宫,以后遗命,未系帝谥,谥昭端皇后,七月,归葬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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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琬。”
“琬琬。”
“琬琬。”
耳边似有轻缪如云烟的声音,一声声呼唤着她旧时的闺名,她想要睁开眼睛,却总觉得似有什么东西死抓着她,牵着她陷在这似梦非梦的境地中,直到一只柔软细腻的手轻轻抚过她耳侧的鬓发:“总是你守着你阿姊喝药,怎么今天要阿姊来哄你?”
便是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皮不再沉重,目光不再浑浊,衰老的身体复又年轻。她睁开眼睛,见周遭的拔步床、联珠帐,竟似她未出嫁时的闺房,身侧是一个中年美妇,眉目如画,肤光若雪,发若鸦羽,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分明最亲近熟悉不过的人,她却怔了好久,才颤抖着攥着她衣袖,唤了声:“阿娘?”
“琬琬遭梦魇了?”虞氏怜爱地抱起她,见幼女面色仍有些苍白,更是心疼不已,正当这时,却又有个声音不满道:“我唤了你那样多声你都不理我,怎的阿娘一唤你就应?”
那是个六七岁的女童,同妇人一般的秀美精致,一看便是母女。“阿姊怪我。”她涩涩道,想及那诸多血泪往事,实在心绪纷杂,不能再多说半个字,虞氏以为她大病初愈精力不济,便温声吩咐:“意初,琬琬还病着,你一个做姐姐的,怎么还计较她不理你?”
“我没计较!”薛意初有些委屈道,但见妹妹仍旧怔怔的,不似从前明快鲜活,心头反而真涌上了些害怕,上前依依执着妹妹的手,软语道:“琬琬,阿姊没怪你。”
薛明琬没说话,只回握着姐姐的手,轻轻摇着头,虞氏看不下去,上前将她们的手分开:“好啦,有什么事待琬琬病好再说,意初,你先回房中去。”
她让侍女带薛意初回了阁中,自己亲执了药碗,一勺勺哄了幼女喝去,边哄着,还不忘叮咛道:“你病得这样重,后日宁国公主下嫁便莫去了,可惜了刚给你和意初裁的衣裳------”
她本是随口一说,尚在病中的幼女却忽攥住她衣袖,一双明眸似蕴寒星,坚定道:“母亲,女儿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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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母亲及侍女们都离去,薛明琬望着床廊上雕的飞卷流云,忍不住轻轻抚摸那檀木,心生怅然。
泰康二十五年,皇后亲蚕,见彩霞祥云,遂命于凤榻上镌刻云纹,一时京中大盛此风,至建昭、延盛二朝,西风渐盛,江南式微,再无以云纹饰拔步床者。
不知是不是她临去时仍心怀忧愤,神佛竟许她重活一世,再世为人:她还是韩城薛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