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办公桌离暖气最近,一掀眼帘就看到那小孩儿。
小孩儿面壁,蹲踞,左手腕被铐吊在暖气片上,配着那身崩了丝的黑白尼龙运动服,乍看背影就是个举手提问的普通学生。
来取材料的同事光凭背影就认出他,挥起档案袋照着后脑就是一记:“呦喂!军哥又莅临咱刑警队指导工作来啦?”
他闪电般抡起左肘格挡,凌厉攻势被手铐拦截,碳钢铐圈撞击铸铁暖气片,叮叮嗙嗙。
“袭警呐,你还?”同事笑踢他一脚,踱开,歪靠到老崔办公桌旁,“崔,咱军哥这回‘借’的是汽油啊,还是钢板啊?”
“助听器。”老崔拧开不锈钢保温杯,吹开浮游的茶沫,下巴点了点证物袋里的那只白色人工耳蜗,“日本进口的,老贵了。”
“再贵也不怕啊,咱军哥没满十六,又天聋地哑的,刑警队里一日游,出门又是一条好汉。”
老崔把茶渣呸回茶杯,冷笑一声:“过了今晚就十六啦。”
“福利院那边电话打了吗?”
“早打了。院长说这风大雪大、黑灯瞎火的,明天再来办手续领人,让先铐一宿,长长记性……哎!林!笔录誊好了吗?誊好了给人归个档,现在去食堂还能赶上一波热乎宵夜,赶紧的!”
你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老崔口中的“林”就是你。
新名字像新鞋,得穿好一阵才不硌脚。
你把笔录递给老崔。
他三眼两眼扫视完毕,签字。
同事接过,玩笑几句,离去。
老崔抻个懒腰,往暖气片方向甩出一只空纸杯:“要尿趁现在!”
纸杯沿墙根滚了两圈,被一只手攥住。
攥住,但没进一步行动。
“呦,长大啦?毛齐啦?警察姐姐面前知道害臊啦?”老崔促狭地笑,“偷鸡摸狗的时候你咋不臊呢你?”
攥着纸杯的骨节微微颤抖,纸杯在颤抖中成了纸团。
你一声不响穿好外套,拉开房门,老崔的声音急急追来:“帮我带份溜肉段,青椒不要!……哎哎哎!走那么快干啥啊?溜肉段长腿了跟你赛跑啊?再带个柿子!”
你带回来的柿子让老崔愣了半晌。
半晌之后他一拍脑瓜:“怪我,忘了你是南方人了。这个,这是冻柿子,是水果。我说的‘柿子’是蔬菜,你们那儿怎么叫来着?洋柿子?番茄?西红柿?”
你转身就要再去趟食堂,被老崔拦了下来。
“我去吧我去吧!这雪下的……你这一手的冻疮咋还没好利索啊?回头别再把眼毛子给冻掉咯!”
门开门关,门里只剩你和那小孩儿。
你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袋,走到暖气旁,蹲下,递出。
小孩儿头没动,眼睛动了,眼角余光剐在你布满紫红冻疮的右手上,剜过塑料袋里那块玉米面发糕上嵌着的那粒甜枣,斜刺进你眼底。
瞳仁极黑,目光极冷,像窗外茫茫暗夜里这一场茫茫大雪。
你并拢左手,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从左手内侧滑出。
“生”。
右手食指和拇指微曲,从右上向左下滑动。
“日”。
两指并拢做进食状。
“吃”。
伸出食指点两下鼓起的腮帮。
“甜”。
握手成拳。
“的。”
你知道手语也分通用语和方言。
你不知道自己的南地手语落在那双北地的眼睛里,会不会也闹出“柿子”这样的乌龙误会。
但看起来他明白了你的意思。
明白,但不接受。
不接受,因为不习惯。
当一个人命里被夺走的多,被给与的少,就会习惯抢夺,不习惯接受,像一只炸毛幼兽,随时做出弓背亮爪的应激姿态。
你也曾经是这样一头幼兽,你也曾经被这样铐住,只想一枪崩了全世界。
所以你只是把塑料袋搁到暖气片上,他伸一伸右手就能够到的地方,然后起身走到值班室另一头,往搪瓷脸盆里兑好温水,将肿胀的双手泡进水里,闭目享受疼痒稍退的片刻舒适,不再理他。
果然,你身后响起塑料袋的窸窣声,克制的咀嚼声,急促的吞咽声。
翻转左手,看看那只表盘斑驳的男式腕表,时针刚过午夜零点。
你无声扯动了一下嘴角,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你到桦林的半个月来——不,是事发后整整三个月来——第一个接近于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