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东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是晚饭后和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儿子和老婆抢遥控器,女儿趴在他的肩膀上,替他拔白头发。
隋东的白头发比普通中年人多,他很高兴,因为他相信其中有一半是傅卫军来不及长出的白发。
他替他长。
傅卫军当年的案子,一审死刑,二审死缓,两年后减为无期,但终身□□,不得减刑、假释、保外就医。
隋东去探监,傅卫军不见。
隋东年年去,傅卫军年年不见。
到第十八个年头上,接待口的人说你不用来了,他死了,病死的。
啥时候?
前天。
哦。
隋东揉了揉眼,抬头,看了看天,笑笑,说军儿,没事儿,我替……替你活,咱好好……好好活。
隋东一直有在好好活。
案发之后,录像厅遭查封,隋东倒卖起盗版磁带,后来是盗版VCD、DVD,再后来电脑普及,有了更便捷的观影途径,他便改行做起餐饮,从路边烧烤摊,到自己的烧烤店。
烧烤摊边支块纸板,歪歪扭扭写着“卫东烧烤”。
烧烤店挂上正式招牌,端端正正印着“卫东烧烤”。
隋老板一张笑脸,和气生财,从不与人争执口角。就连沈默归案之后,桦林沸腾,记者循着陈年旧迹摸上门来,隋东的拒绝也是客客气气的,临了还给人打包了一盒炭烤牛板筋。
但和气的隋老板也有些顽固的小习惯,比如坚持每天去春风街那家馄饨摊吃早饭,比如坚持每年大年初一去看中午场的电影。
这原先是傅卫军的习惯,隋东也没问过为什么,只是在傅卫军入狱后代他继续。
其实隋东隐约知道为什么,所以最初那几年总忍不住想,如果林警官没走的话,如果林警官回来的话。
想多了也就不想了,但又没能完全放下,于是在烧烤店走上正轨之后,凑了些疏通打点的钱,委托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往南边打听故人去向。不久之后,钱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捎了话来,说别问了,也别再打听了。
隋东也就不问了,也不再打听了。但还是给人寄了条软中华过去,附言说添麻烦了,下次来桦林,请您吃碳烤生蚝。
新的时代热闹喧哗,像炭火上的烤生蚝,喷喷香,滋滋响。
春风街改建,电影院拆迁,警队宿舍楼搬到了城东的幸福里小区,小凉河南岸的城中村成了购物中心。
桦林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个更新更好的桦林。
隋东在幸福里小区买了房,成了家,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马不停蹄地成为别人嘴里的人生赢家。
他听了也只是和气地笑,心里知道,人生没有赢家,人生只有幸存者。
幸存者隋东是出了名地疼爱家人。女儿生日,噘着小嘴在粉色的小魔仙蛋糕和蓝色的汪汪队蛋糕间犹豫,他便两个都买下来,挨了老婆一通臭骂也笑眯眯。
但隋东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福利院的孩子统一只有一个生日,隋东不喜欢,就问傅卫军能不能把他的生日分自己一半,傅卫军拇指不动,弯曲四指,“说”当然可以。
有了生日,但没有人给他们过生日。
福利院的孩子都有个本事,把得不到说成是不想要。
不是没人给自己过生日,是自己不想要过生日。
不是没人给自己买蛋糕,是自己不想要吃蛋糕。
但那年生日那天,隋东想起女儿的小魔仙蛋糕和汪汪队蛋糕,便也给自己买了两个蛋糕。
女儿问爸爸你怎么买了两个蛋糕呀。
隋东说一个蛋糕给……给我,一个给……给一个不会说话的叔叔。
那个不会说话的叔叔在八岁之后只收到过两份生日礼物,一份是十六岁那年的一块玉米面红枣发糕,一份是十八岁那年的一个邮包。
邮包是侯法医亲自送过来的。
那天桦林又大雪,隋东忘了他和傅卫军又因为什么原因和哪些人干了一场怎样惨烈的架,只记得遍体鳞伤的傅卫军架着遍体鳞伤的自己,一步一拖地往新找的落脚地——一座烂尾楼——走去。
在最后一个拐角处,傅卫军刹住脚步。
隋东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风雪中、路灯下的那个人影。
雪天没有月亮,但隋东确定他看到了月亮,只是他的月亮眼眶红红,好像刚刚哭过一场。
月亮递来一个小小邮包,没有寄件人,没有寄件地址。
打开,里面有一只厚信封、一副崭新的白色日本进口助听器、一张泛黄的电影票、一个装了磁带的随身听。
那天晚上,傅卫军把戴了助听器的左耳贴紧随身听的功放,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按着倒带键,重播,重播,重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