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卿家堂屋后墙上挂着的老挂钟其年龄比桂卿还要大上个两三岁,那还是道武结婚的时候专门托人从外地买来的大件呢。这个老挂钟虽然走时已经不太准了,但是依然还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不肯轻易下岗。它除了努力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还肩负着给这个家庭增加古朴沧桑之感的重任,而且一直履行得很好。同时,这个老古董还是道武和春英心目中的财神爷,也是全家人心目中的财神爷,因为它的肚子里好像装过这个家庭自诞生以来的每一张存单,如果他们这个一向都烂兮兮、穷乎乎、几乎天天都处在摇摇欲坠险境之中的家曾经有过那些神龙既不见首也不见尾的存单的话。
只有这个老挂钟清楚地知道它肚子里装的每一分钱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和存之多艰,知道这里面到底凝聚了道武两口子多少不堪回首的心血和汗水。那也许是卖了宝贵的粮食换来的,如果当季子的粮食除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之外还有剩余的话,因为很长的一段年月里他们家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的;那也许是卖了好不容易才长大的肥猪换来的,尽管有个别性格比较激越的猪曾经给这个家庭惹了很大的麻烦,比如蹿圈之后跑出去祸害人家的菜园,被人找上门来索赔;那也许是卖了辛辛苦苦积攒的兔毛换来的,尽管有时候卖兔毛的钱还不够给兔子买饲料的,而通常这个时候是要往里面倒贴钱的;那也许是道武拉着毛驴车接了一起大活好活累死累活挣来的,尽管一年到头这种好机会其实并不怎么多;那也许是春英起早贪黑出去干零活一点一星攒下的,尽管她并没有什么特长,和一般的农村妇女相比空有一身的笨力气;那也许是桂芹曾经上交过的为数不多的工资钱,尽管她从来都没给自己留下几块钱享用一下;那也许包括桂明曾经若干次寄过来的积蓄已久的薪水,尽管爹娘一再叮嘱要他不用挂心家里,自己挣钱自己攒着好结婚用;那也许是他们姐弟三人用上山扒蝎子卖蝎子换来的零碎小钱积攒出来的大票子,尽管他们都曾经被蝎子蜇过多次,但却总是乐此不疲地去干这事;那也许是春英上山摘松斗子或酸枣子换来的钱,尽管她的脸、脖子和胳膊等处被松枝和圪针划破了很多地方……
过往的种种皆不适合用来回忆,因为前方还有路要走。
在桂卿心目中那个老挂钟就是他们家的老天爷,全家人这一年过得怎么样全要看它的脸色了。至于那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他从来不敢偷偷地去翻看,尽管这对他来讲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从来都不愿意看见那些想象当中的令他感到无比心酸和无比难过的存单,因为他害怕上面的数字会变小,他害怕里面的张数会变少,他更害怕有一天他会在里面找不到它们的单薄而可怜的身影。多少年来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心酸太艰苦了,有时候其实已经到了搁锅断顿和难以为继的窘迫地步。他无数次本能地想象着里面那些纸面早就发黄的存单聚合在一起,最后幻化成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金人,就像劳斯莱斯大名鼎鼎的车标一样,尽管理智告诉他即便里边有小金人,那也不过是个极小极小的婴孩罢了,甚至也许还只是个未成形的胚胎,或者更残酷一点,那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胁迫人心的幻影而已。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他不去翻看,不让神气从里面轻易地泄露出来,里面那些所谓的存单或者存单聚合幻化成的小金人就会像所有神秘的宝藏一样,终究有一天会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尽管这一天从未真正到来过,毕竟有幻想才有继续煎熬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那里面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小金人呢?他相信是有的,只是它还需要时间去长大罢了,正如所有的孩子都需要时间去长大一样。但是,这一切毕竟不是完全虚无缥缈和绝对不可实现的东西,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确实曾经在无意中看见过,挂钟里面搁着的一张落满灰尘的土黄色的老旧存单,那存单上面用极其漂亮的钢笔字手写着一个在他幼小的眼睛里略显庞大的数字。伴随着那张老旧存单的是一个红色的塑料本本,那是一个农村社员股金登记本,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些数字。他似乎很清楚那是一个在现实中毫无用处的东西,尽管它也被放在了挂钟里,尽管他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可事实上并不是。多少地主的地契都变成了一堆人人都唾弃的废纸或者被兴奋地烧成了黑灰,更别说什么社员股金登记本了。
好事几乎从来都不会随便发生,这就是生活;但是天真地希望好事能够在自己身上发生,这也是生活。或许好事最终也许会发生,但是通常到那个时候期盼它发生的人已经不在乎它是否会发生了,简而言之就是从前得不到,后来不想要,这更是生活。而生活这头几乎能有一万种方法让人头晕目眩和无所适从的怪物自打他认识它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个鸟样子,所以他对此早就习惯了,也早就认清楚其中的道理了。生活不给人以任何的希望,人就不会对生活抱有什么希望,这当然很公平,无论对于生活还是对于人来说都是如此。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家里的财经秘密,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发现,因为从那之后他就不敢再去发现了,这个一个宏大而神秘的问题,不能轻易去触碰和了解。他以为盲目的人或者说是缺心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