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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醉酒(06)(1 / 3)

她醉了。今晚的杨贵妃到了台下,是真醉了,那么,她也必然醉了。

跑出程茶馆,吴舟月才意识到自己将本该在戏台上穿的衣服穿了出来。她急促呼吸,慢慢停下步子,一回头,看见的是陈文璞的车子。

司机和漆黑的车子一样,静停在夜晚中,默不作声。

此时此刻,陈文璞也许还在戏台后面,也许正离开那里,向她走来……

吴舟月抓着衣袖,只能庆幸自己的脸上没有抹妆。台上的戏子怎么能逃到台下。她转过身,一直往前走,拐进幽深的巷子,脱下水袖裙,抱在怀里,牢牢地盖住腕上的银镯子。

再回头朝巷外的长街望去,那辆漆黑的车子缓慢地开过去了。

巷里没有明亮的灯,要走好一段路才有灯。嘉容师姐怕走这一条路,吴舟月却不怕,她喜欢这条路,因为明确地知道路的尽头一定有灯,中间过程如何不重要。

才入院门,吴舟月隐隐听见有人在唱戏,唱的是今日台上《二进宫》徐延昭的唱词。仔细一听,是她师傅在唱。醉酒后的师傅总要闹一阵,不唱尽兴不罢休。

吴舟月抱着衣服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安静地听。

醉酒后的师傅似返璞归真,表露出他平时极少展露的一面。在传统戏台上长大的师傅,唱过花旦、刀马旦、老生……除了年龄,还有一些变故,师傅从台上跌到台下,再也上不去了。如今台下,他的观众只剩下师娘——吴舟月转过脸,从窗外望向屋内,师娘坐在藤椅上看着醉酒后的师傅,听他唱:

臣年迈难把疆场上

臣年迈难挽马丝缰

臣年迈听不见金鼓声响

臣年迈眼昏花观不见阵头枪

……

在师娘面前,师傅的徐延昭一点都不刚烈,甚至比不上今日台上展驰的表现,气力不及年轻人,衬了那四声“年迈”是真年迈。这出戏师傅没能唱到底,张嘴发出嘶哑的声响,唱词似卡在喉咙里不肯蹦出来。师娘扶住他,要他歇歇,他摇头不肯歇。

老顽固。吴舟月在心里念了这一声,抱着衣服推门进屋。

老顽固一看见她,怔了一怔,接着一副好不痛心的模样,斥她不成器,问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唱不好戏。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他自个儿。

吴舟月一言不发。

醉酒后的师傅,在某些情况下等于没理性,相当讨厌。

“教你那么多,什么都懂,什么都有,怎么就你唱不好……是我的问题吗?是我教不好你吗?”

在师傅的脸上,吴舟月再一次看到她非常熟悉的神情——失望。

酒后吐真言,师傅的失望是真的。

怎么可能不失望。

那时初来乍到,她不肯张嘴说话,只肯张嘴吃东西,光吃饭不吃菜。师傅冷声笑话她,说这个家可以养聋子,绝不养又是饭桶又是哑巴的人。围着一张大圆桌的师哥师姐们噤声。她不管师傅说什么,自顾自盛饭,师傅持一根竹条挥过来,打翻她手里的饭——

那根竹条更似打翻她全身的力气,在师傅的一声又一声的“说话!张嘴!唱呀!真哑巴了!”几个声调中,她一双眼不敬地瞪住师傅,气十足地开嗓唱:

“……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我恨奸贼把孤的牙根咬碎!”

师哥师姐呆住了,师傅却笑了,他又惊又喜,觉得她这个假哑巴有唱戏的天赋。

没成想,假哑巴唱得最好的也只有那么一回。

开始多么期望,日后就多么失望。

可惜,时代快速发展、变化莫测,师傅的期望阻止不了黄粱苑的凋敝,而对吴舟月再失望,还是留下她了。

留下的是他的徒弟,更是他的女儿。

“师傅,我笨嘛。”吴舟月完全没在意师傅的醉后真言。

师傅一听这话,不同意,立时站直:“胡说八道!我们这一家,就你最聪明。”

吴舟月偏过脸,没忍住,嘴角翘起。

师娘的脸色变得也快,刚刚还担心吴舟月会难过,现在又好气又笑:“刚刚还怪阿月呢,这会儿又夸上了?不怪展驰天天说你善变。”

“阿月,你聪明。”师傅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可你要记着,聪明不能被聪明误,有时候做人笨一点,没事儿……”

师傅往后退几步,老老实实地坐倒在沙发上,头一歪,呼呼大睡。

师娘哭笑不得,回头见吴舟月抱着戏服:“阿月,怎么把衣服带回来了?”

吴舟月将戴着镯子的手藏在衣服里,“衣服弄脏了,我带回来洗一下。”

夏夜晚风潜进屋内,除了脚踩地板的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

到楼上房间关上门,确认师娘不会上楼,吴舟月将水袖裙放在桌上,重新看待陈文璞套在她手腕上的银镯子。

镯子精致,精致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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